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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言再见
若不是母亲突然病了，除了逢年过节，我们四个人很少见面的。
现在这四个人从不同的地方来到这家医院，母亲半躺在病床上，两个人坐在床前，一个人温和地给母亲拉着话，另一个人熟练地削着苹果，我呢，跟小妹趴在窗台，看远方。
窗外，隔条马路就是一览无遗的迎仙阁，迎仙阁的北侧是太室山东麓连坡，坡上山石嶙峋，草青新乱，杏花初开，空气中翻转着朦朦胧胧的香气，淡得似有若无，不仔细嗅，根本闻不到。
这香味依着风来到了窗边，被病房里的药水味逼得又折了回去，我看着身边的小妹，还在凝神望着远方，远方松涛阔连，山峦叠障，总有一座山峰挡住视线，以她的如花年纪，目光是会蹦跳的，充满了孩子气，它可以跃过去。而又以她的年纪，现下无论如何是难以伪装平静的，母亲的病，拿捏着她的每一个神情，挂在眉间的担忧，山般的重，她也只好暂用远方驮负。
那个闷声不响削苹果的中年人是我的大哥，他平常就不爱讲话，现在更不爱了。他极有耐心极富细致地削着苹果，苹果在他的手里飞快旋转，他的认真的神情就象捧着一个艺术品，他很快就削好了一个，把苹果切成方块，放在碗里，扎上牙签。接着他开始削第二个苹果，他是不爱吃苹果的，他在给我削，接着会给二妹削，然后是小妹。他还要继续削三个苹果的，就象当年他依次为他的妹妹们盛好三碗饭，再递上三幅筷子一样。
二妹细腻，话轻，笑暖，眼光柔和，她不时地捋一捋母亲前额的短发，表达亲昵和爱，间或捏一下母亲的脸和下巴，说一两句俏皮的话，使母亲豁然一笑。她开始扶着母亲坐起来吃苹果，母亲咬了一小口开始细嚼慢咽，我们四个人都不约而同地看着母亲，看她的瘦削的脸，发白的鬓，看她的双唇因为咀嚼而上下或左右移动，并且发出轻微的声音，病房里很静。母亲的目光巡逡在我们的脸上，一刻也没有离开。
母亲说，你们怎么都不说话了？我们实在不知道说些什么，只相视一笑。
这一笑，时间如水，立时倒流，记忆的河开闸了。眼前还是那个会做弹弓，会牵铁圈儿，头缠柳条的打土仗的大哥，还是那个赖在母亲怀里腻腻歪歪，吃饭挑食的二妹，还是那个不善言辞心底雪亮的小妹，我们曾经共有过的岁月都回来了......
我们在自己身上都能找到彼此的影子，我们的样貌总有一点相似，我们的习惯和思维也会有些相仿和接近，我们熟悉每一个人的口头禅和下意识动作，知道每一个人的喜好爱恶，我们是除了父母之外认识最久的人，也是最有理由用一生去相亲相爱的人。
我们兄妹很少见面，见面的寒喧一般没有。说话直接切入主题，围绕的中心永远是父母。我们经受的所有困厄苦难不会告知父母，同样也不会告知彼此，我们严守着应该严守的风霜，却散播着必须散播的快乐。我们匆匆一聚，又匆匆分别，可能是分别太久了，我们不会对彼此说：我想你了。也从没有说过：我爱你。很多话在彼此面前都省就省了，省得近乎吝啬，都会觉得这才是常态，外人、朋友之间的那一套客气准则在亲人面前不适用。大家兑的就是一个无法替代的真，那是从小长到大的真，血液相连的真，你扎了手他们会觉到疼的真。
现在，因着母亲生病的契机，他们就在我的眼前，透过大哥额前的皱纹，二妹的疲倦憔悴以及小妹不知如何是好的眼神，陡起一股疼惜之意，想必他们也把我的牵挂忧虑看在眼里，并在我不注意的那一刹，把我放在眼中看了又看，心疼得不如该怎样归置这份情绪。
我们知道这个世界充满了风雨，除了自己承担，别无他法。但，我们就是不说。
我们不怎么联系，年岁的叠加让我们在奔波之余学会了沉默，在没有联络的日子里，我们偶尔会忘记各自的存在，若一旦想起，我们就会感觉到我们谁都没有离开过！这天地间的路四通八达，我们很快就能到达彼此眼前，然后她喜滋滋地看着我说：“你回来了？”我喜滋滋地看着她说“嗯。”
这让我想起蒲公英，春天开极美的花，花朵凋败之后，花盘上便会荡起许许多多的小伞，一起挤着，一起陪着，象我们兄妹的童年，接着，小伞长大了，随着风飘啊飘的，初时小伞们还能够愉快地碰碰面，就象我们兄妹现在。到了最后大家各自落于峡谷、平原或者山顶之上，有了不同的世界，开始扎根发芽、吐叶拔节、开花盛放，成熟结果，此生再难相见！比如母亲与大舅。
就在前天晚上，大舅因病去世了，从此他们兄妹一别两分，天涯难追。母亲受不住，一下就病倒了，在病期间她老说起他们小时候的事儿，她说起大舅说话的神态，教她识字的样子以及最后一次见大舅时的情形，说着说着，嘴唇抖起来，眼就湿了，二妹就帮她沾沾。我们四个兄妹听了一遍又一遍，不打断她，让她说下去，母亲要回到她初始的生命里，且让她回去，面对水淌般的时光，谁都无法逆转，但，能够用爱祭奠时光，可以用心怀念至亲，这便是奢侈了。
而我听着听着，也似回到了少时，我记起大哥粘蝉的竹竿和他摸螃蟹的本领，大哥烤的红薯干又筋又甜，他三下两下吃完了，然后又骗我的吃！二妹心灵手巧，是个跟屁虫，爱干净还喜欢打小报告，小妹呢，一不留神便会偷偷带着我的发夹，踢踏着我的高跟鞋溜出门去......
我又突然想起，上次与他们离别的时候，我忘了嘱咐大哥好好养胃，保重身体，忘了给二妹说那个失眠的单方，也忘了给小妹几句箴言忠告，现在得说出来，不然三分钟后，扭个脸儿，我又忘了.......
于是我渐渐意识到，所谓的兄妹一场，无非就是前半生你看着我哭我笑，我看着你长高长胖，在一个锅里尝遍酸甜咸辣，而在后半生我看着你娶妻，你看着我嫁人，再不参与彼此人生。又多少年后，我们各自带着孩子来到父母的家里，吃上一顿饭，住上两三夜，最后告别守家老雀，分别奔赴于自己的风雨之中，不言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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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7-16 08: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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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7-17 08:4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