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伤的重量
都说我们单位位置好,在CBD商圈与旧城的交界处,仅是省内的知名医院,附近就有三家。有朋友开玩笑说,在这里上班也怪好,哪天得了急病,去医院比急救120还快!玩笑归玩笑,这玩笑倒让我跟同事们注意了养生,而且我们也并没有觉得毗邻医院有多么的好!想想看,工作闲暇一推窗,马路对面就是肿瘤医院几个大字,一个肿字内心还好对付,一个瘤字就让人不舒服,俩字加一块儿,最容易让人想起化疗、掉头发和死亡。
有时候,楼下会传来嘶哑绝望的哭声,我探头望下去,会看到护士推着一个人向太平间走去,那个人蒙着白床单,车后跟着的家属们,他们三步一踉跄,五步一瘫倒地哭着喊着跟塌了天一样,连医院草坪上的草都跟着一起悲伤。
如果哪天听到不超过十秒的火鞭声,特别是一大早,同事就会说,又有人要拉去殡仪馆了!我说,走了也好,这是天堂之路!我们各自忙我们各自的工作,回避再谈这一类的话题。这是我们每个人的最终归宿,生老病死是谁也回避不了的,只不过我们更愿意在活着的时候,感受生活的明媚和活力,而不愿沉浸于此类的颓废与感伤之中。这是一种心态暗示,暗示很有效。
即使这样,近来发生的一件事情却让我的心情很长时间翻不过劲来。
前些日子,一个朋友病了,肾部长了个良性瘤,在肿瘤医院做了一个手术,我去医院看她,医院太大,对于方向感一直恍惚无定的我,竟然鬼使神差地摸错了楼层,下了电梯才发现自己找错了,来到了血液病房楼层。正要转身下楼,我听到了走廊深处传过来的哭声。
楼层很静,人们交谈也是小声,那哭声很压抑,象憋在喉头的、断流的呼吸,顿一顿,就会背过气儿去一样,来来往往的护士,来来往往的住院病人都听到了,没有一个人问是谁在哭?哭什么?他们的表情很镇定,镇定得让人发瘆,这绝对是一种习惯,而不是冷漠,这是坦然,是无奈,是任其发泄的默许,除此之外,谁还有什么办法!
我不觉顺着哭声走过去,在走廊尽处下楼梯的地方,我找到了哭声的“来源”。一位瘦弱的大姐坐在楼梯上抱着一个四、五岁的女孩正在痛不欲声的抽泣着,女孩儿闭着眼,长长的睫毛翘着,一张脸黄纸似的,大姐大声唤着“孩子,你醒醒啊,你醒醒啊......”泪水滴落在那女孩脸上,水洗了似的,可是那女孩儿一动不动的,跟睡着了一样,旁边站着的应该是她的亲人们,都在流着泪,无声的那种。我朝后退着,一步一步地,终于靠着了墙,泪水突然就流满了脸。只听楼道推车的护士红着眼角对旁边的人说,她得的是白血病,已经不行了,她趁我们不注意,抱出来要转院!
我站在那里,突然觉得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面对别人的悲伤,我感到手足无措,在死亡面前,安慰轻薄如纸,而活着的人有时候会有一种罪恶感,只为骨子里沸腾的善良。那些准备推车的护士们都沉默地站在楼层的窗边,给告别一个时间,因为她们今生再没有机会面对面。
过了一会儿,护士们开始走过去,连哄带劝地接过了大姐怀里的女孩,她们把那女孩放平躺好后,给她蒙上了白床单推走了。那位大姐还坐在楼梯上喃喃哭道,孩子,你醒醒啊!你醒醒啊!……她的亲人去拉她,竟然拉不动,最后去她背后挎她,她还是纹丝不动,她也就不过百十斤重,她的身体瘫倒之后,合了几人之力竟然拉她不起,人到悲处,身体软若泥,哀伤竟重如山!心和尊严,面对楼梯上陌路人的无奈相望和泪眼,她全然顾不得了……
我怕自己的眼哭成两个肿桃,转身从另外一个消防通道跑下楼去。
朋友恢复得很好,见了我很诧异地说,我现在恢复得好好的,又没有死,值不当你哭成这样吧!楼梯上的那一幕在我眼前还未消散,我慢腾腾地“哦”了一声,语不择言地说,活着就好,活着就好!她一下就恼了,半吼道,你说什么呢!你就是这样看病人的吗?我忙改了口说,好好养着,好好养着!我很仔细地看着她,我第一次这么仔细地看她,一时间,我觉得她长得真是好看,以前我怎么就没有注意到!她的瘤也真会长,长得也太可爱了,它是良性的,良性万岁!
退一步去想,这个世界真是美好。
从医院回来后,一连好几天,那位母亲瘫坐楼梯的无助场面总会在我脑海中浮现,无能为力,在死亡面前谁都无能为力。
有时候,在楼下散步,我会遇到很多戴着帽子的化疗病人,他们穿着病号服,大多表情沉郁。在那些小吃摊前,很多外地来的求医家属们只简单地弄点吃食,有的仅仅买个饼,要一碗粥,他们不说不笑,都静静地吃着,表情也是沉郁,旁边的医院也是沉郁的,空气更是令人窒息的沉郁。只有到了晚上,肿瘤医院的霓虹大字在夜幕下亮起灯光,才稍微让人的心头活络一些,这是多少人的希望所在啊!
想起希望,心头略感慰藉,人,无论是谁,无论健康或生病,无不是奔着希望而来。每个人的心中都有希望,希望永生。
这件事渐渐淡忘了。有天,我们正在上班,办公室门外站着一个满目忧伤的中年妇人,花白头发,腰佝偻着,背着一个破布包。她敲了敲门,怯怯地站在门外,我迎过去问她有什么事吗?她直直地看着我,朝我鞠了一躬,卑微地说,我家的孩子在肿瘤医院没得治了,钱花完了,求您发发善心吧……
我一听是外地人,就问,是要钱吗?
她说,没有钱,馍也中!好人给口吃的吧,我昨天晚上都断顿了!
这倒是一个另类的乞讨者(现在的乞讨者一般都要钱)。我发现她神形憔悴,嘴唇干裂,给她倒了一杯水,然后转身去办公室给她拿些零钱,被我同事拦住。同事气哼哼地说,让她走,装什么可怜,现在的骗子太多了!
我说,一点零钱,救急一下。
同事说,这样的人不能惯着,就不能允许这样的人进我们的办公室,这是扰乱正常办公秩序,叫保安上楼来!
同事的声音很大,她是故意让那妇人听的,我朝那妇人望去,她果真听到了同事的话,浑身开始颤抖,眼泪猛地就流出来了,她捂着脸断断续续地说,是真的,我没有骗人......孩子住院花光了所有的钱!我们冶不好了......也冶不起了,要走了,没有路费,……但凡有一点办法,我也不会舍了老脸走这一步啊!……
泪水顺着她的指缝流出来,她靠在门上,整个身体都似将要颓倒在地,我一下想到了不久前在医院看到的那一幕生离死别,我把钱塞到妇人手里,让她不要如此难过,一定要坚强一些!她走的时候又朝我鞠了一躬,她擦了擦泪,肩膀还在抖动着,然后一步一步地朝电梯走去,她用她的坚强支撑起悲伤的重量,虽然她的坚强已经在泪水中泡成了苦涩和风霜。
后来同事问我,你怎么知道她不是骗你的!如果她是骗子呢?
我说,她的眼神里有一种忧伤,正常人是伪装不了的。再说,一个人不会为了几个零钱哭天抹泪的,她不是演员,若是演员,应该是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的那种,我全当看表演了,忒值!
同事呵呵一笑,说你还怪逗呢。
其实同事不知道,我相信这位妇人是因为我相信这世上好人比坏人多,而且这位妇人还给了我一个这样的机会:那就是当我们无力、难过、痛心于别人的生离死别时,比如那位失去女儿的妈妈,比如楼下那些被推进太平间的人们,比如那些绝望的病人家属,看到他们,犹如看到我们以后的自己和亲人!那么现在,至少我们还能做点什么,即使路人,看到他们的悲伤,我们安慰一句,给个微笑,帮扶一次,就足以让他们寸心温暖,也足以让我们的灵魂安静了。
有时候想想,在生老病死面前,懂得抚慰,坦然相迎比刻意回避和妄自转移更高一筹,这是真实流露的一种性情,也是随遇而安的一种境界。在天性的情意里,在境界的陶冶下,那些已经到来或是未来要面对的悲伤,在我们面前会成为一根调味的苦瓜,给点时间在阳光下晒一晒,失了水分,它也就轻了。
我们单位离医院这么近,绝不是一件坏事!
[ 本帖最后由 风影大师兄 于 2014-11-5 14:54 编辑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