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姿漫语】 新生

清姿

小女孩说，有的孕妇可娇气啦！什么都黏着老公，你就不一样！
　　
　　谁不想黏？她问自己，可是她不能。她清楚地记得半月前，她想吃他单位食堂卖的一种豆沙点心，特意让婆婆告诉他买一点回来，可她等了两周，他都没买回来。婆婆问他的时候，她恰在门外听到他说忘了，她想，既然是忘了，她就自己买，她买了很多，吃了很久，觉得自己买的就是吃着香！她就是在这个时候，学会了一个人散步、走街、听音乐、听街道小贩磨剪刀、收头发之类的吆喝，人流、车流、树枝上鸟叫声汇在一起，挺有生活的味道，却也有一种辛涩的味道，被她压在舌根下，不去细细品味。

    这种生活让她越来越孤寂，她没人够得上说心里话，看书看累了就开始写日记，日记是写给肚子里的宝贝的，她很享受这个时刻，她只要提起笔，宝贝就开始愉快地胎动，她的肚皮就痒痒地跳几下，她就不由得笑一笑。她觉得生命真是奇妙，两个人心连着心，血融着血，只有母亲和孩子才能做到，这种感觉真是空前绝妙，无以替代。

清姿

　她的老公并没有停止对这种“空前绝妙”的袭击和扼杀。
　　
　　他开始有所行动，没话的时候会找一句话，她不接他的话。看电视的时候挑她喜欢看的节目，她出门不看。她开始有所防备。
　　
　　过了几天，老公开始给她递纸条，纸条上写道：再做一次B超，如果确认是女孩做掉好吗？她看完把纸条撕得粉碎，象撕一个仇人的脸一样痛快。

清姿

真奇怪，刚刚发不上，分成三次竟然发上了！我的个神啊！

颓废吉奥

清姿

第二天，又一张纸条递给她，上面写道：我求求你了！她面无表情的把纸条随手扔到了纸篓里。
　　
　　第三天，他又递给她一张纸条，这张纸条终于让他原形毕露，只见上面写道：不要以为你不说话，不理我，你就可以保得住她！这事不到底，如果你肚子里怀的是女孩，无论多大月份，就必须得做掉！
　　
　　他在等她看完纸条后的反应，认为她不是撕了或是扔了或是不屑一顾的神情，她没有，她把这张纸条方方正正地叠好放在自己贴身的口袋里，然后在桌前找了一张纸，提笔写道：现在月份儿大了，怎么做掉？
　　
　　老公接到了她的纸条，有点兴奋，因为她终于有了反应，他看完纸条上的话，迫不及待地写道：如果流产危险的话，就去引产，我是为你考虑。
　　
　　她看完后又叠好了这张纸条，接着一步一步走近他，看着他的脸，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这张让她咬牙切齿的脸，直看得他心里发毛，然后才一字一顿地对他说：“你听好了，我不会流产，也不会引产，我要生下来，无论男孩还是女孩，如果你胆敢再来威胁我，那么，这两张纸条会落到你单位领导的手里，我会正式提出离婚，孰轻孰重，自己掂量吧。
　　
　　老公的脸憋得红起来，看她的眼神立时跳起一团火焰，火焰里一片狰狞，一片蠢动，一片殴斗。她绝不允许他头脑一热，由思想冲动跃到武力征服上，这样，对她，对她的孩子将是一场天大的灾难。
　　
　　紧接着，她又说，你别想着用拳头把我制服，我怀着孕，你要敢动我一下，我就去工会妇联告你！你最好冷静一下！
　　
　　老公站在那里有点傻，目光如剑，恨不得把她给劈了，他向前靠了一下，又站住了，他的拳头握紧了，又松了。他觉得自己没必要跟单位的领导过不去，也没有必要把这事闹到工会妇联去，现在好多人都下了岗，他才刚刚站稳，前途还是有希望的，绝不能让她把这事捅到单位去！他心想，这娘们闷着头还怪有点子，算了，他还是另想办法吧。
　　
　　大家各自表明了立场，这一场舌战似乎是她胜了，可她并不开心，相反，心底象团起了一把惨白冰凉的钢针儿，一路颠簸到现在，一颗心己经被扎得千疮百孔，血滴如水。
　　

清姿

在正面交锋无效之后，有一天晚上，她出门散步，觉得背后有个身影熟悉，回头仔细瞅瞅，发现是老公，他没有唤她，她也没有停步，走到路灯昏暗，人车稀少的地方，他突然紧走几步，追上了她，四处看看无人“扑嗵”一下就跪了下来，几乎是声泪俱下的求她再做一次B超，他说确定一下，如果是女孩就做掉了吧！她没有说话也没有扶他，继续朝前走，没走多远，他追上，再次跪下，又一次声泪俱下。她不理不睬，仰面看着星光，那晚的星光多好看啊，一闪一闪的，高高在上，没有一丝灰尘，而他跪在这里，竟连星光的美丽都给破坏了！它离她那么远！
　　
　　她低下头去，看着这个她深爱过的，恋爱谈了六年的，一个膝下有黄金的男人，这么卑微、这么无耻、这么恶心地跪在那里。她不知道自己怎么就瞎了眼，跟了这么一个男人，她恨不得搧自己几个耳光！如果有可能，她真想撒腿就跑，跑到见不到他的地方，跑到这个婚姻不存在的地方，跑到一个谁也不认识的地方，然后长吁一口气对自己说：哦，我的天，我终于解脱了！可事实是她解脱不了，她的肚子里还有一个孩子，这是他们的孩子，就凭这一点，她再想跑也没有力气！她只能站在这种生活里，看着意想不到的一切发生着，发生着，到了现在，他竟然跪在她面前！
　　
　　他抱着她的腿不住的恳求，象是骗子在乞求原谅，罪犯在奢求自由。她撕扯着他的手，几番挣扎，她有点筋疲力尽。这个时候，一束车灯闪过，他抬起头看到了她的目光，这目光让他不寒而栗，他分明看到她的目光中充满了鄙视，充满了失望，充满了悲凉。他愤怒地站起来，对她吼道：“你敢这样看我！不要这样看着我！”

    她冷笑道：“不这样看着你，我能怎样看着你？一个不要自己孩子的男人，你想让我怎样看着你？你逼妻逼到这份儿上，你还想让我怎样看着你？在你眼里，我是什么？在你心里，谁比你更重要？”她说完继续走她的路，她不想说太多，怕引起太多的胎动，令她和孩子都不舒服。他的五官一定扭曲极了，打着了火恨恨地抽着烟。闷闷地跟在她身后，到家门口的时候，他一步跨到她面前拦着了她，仍然低沉着声音问道，我们什么时候去医院确定一下？

   她快速而清楚地吐出两个字说：休想。

清姿

两个月很快过去了，公婆回乡间小住，他开始变本加厉地找茬，他回到家，拖鞋不换，抽完了烟，烟头直接就扔在地上踩灭，他知道她会过来清扫，她果真会过来清扫，她不想让这种小事影响腹中宝宝的心情。她的贤惠在他眼里就是挑衅，她越顺从于其它，而去流产的主题不改，他就越生气，越找事，越觉得她是在反抗。事实上，她就是在反抗，一种无声低微的反抗，一种心情保持得不错的反抗！他们在客厅里碰了面也不说话，各自绕道，各自归屋，偶尔出门时撞到了一起，彼此目光一闪，他们的台词就出来了，他的言语是：按我的意思，女孩子就得做掉！她的反应是：我的孩子，凭什么你让我做掉！你还是人吗？

　　在她的坚持下，她没有再做B超确定胎儿的性别，他冷眼看她，她也冷眼看他。她站在窗前的时候，己经很少流泪，她知道宝贝不喜欢泪水。她唱歌给宝贝儿听，念书给宝贝儿听，她自说自话，有时候他听见她独自说话的声音，推开她的房门，跟见了鬼一样地看着她，以为这个女人神经了！
　　
　　她才不会神经，她得好好活着，她的宝贝需要她。

　　这种状况持续到胎儿七个多月的时候，大夫说要确认一下胎位，看能不能顺产，她才去做了B超。经过细致的检查，大夫说通过B超图象显示，确定是一个健康的男胎，胎位很正，适合顺产。说实话，当她知道她肚子里的孩子是男孩时，她的心情是有些复杂的，她把他当成一个女孩一直保护着，岂料，在最后的关头，他确是不需要保护的，因为他本身就是一个男宝宝，一个老公全家都望眼欲穿的男宝宝。她觉得这个世界真是讽刺极了。
　　
　　回到了家，她没有把检查结果通过写纸条或当面告知的方式告诉老公，她觉得说不说都无所谓，她是人，不是生孩子的机器。可是那个熟人大夫却在她回家之前就很迅速地给老公打过了电话。她一进门，就觉得老公看她的眼神不对，他慌忙给她倒了一杯水，还扶她做下来，关切地问她想吃什么，她愣了一下说，我倒是想吃一样东西，他问什么，你说你说！她说，我想吃你的肉，生炒一份端过来！
　　
　　他不计较，他真的不计较，只要是个男孩，她说什么都行，又不会真少了一块肉！不好听的话还是要听的，他涎着脸要给她揉揉肩，捶捶腿什么的，她都一一拒绝了，起身径直走到房间，老公颠儿颠儿地跟在身后，她回头看着他说，你出去吧，我要休息一会儿，我累了。
　　
　　老公异常柔和地说，我看我还是搬回来住吧，可以照顾你。
　　
　　她淡淡地说，你出去好不好？
　　
　　老公出去了，他不想在这个时候惹她生气，反正己经确定是男孩了，再惹她生气就是惹她肚皮里的孩子生气，他很知趣，转过头走出去轻轻地带上了门。
　　
　　她躺在床上用被子蒙住了脸，心里发着抖，身体开始哆嗦，一阵比一阵冷，她知道，她在他眼里，她终于沦落为生育工具了。

　　不过不要紧，工具是他认为的，在自己的孩子面前，她是母亲，唯一的母亲，不可替代母亲 ，历经数月怀胎和生活磨难的母亲。没有什么比这种喜悦来得深切来得真实，她想到这些，嘴角向上牵动了一下。这种事实，是最值得她去开心的。

清姿

一个小护士走过来，一边让她放松，一边给她量胎心，然后轻轻说：“胎心正常，您请放心。”她点了点头。
　　
　　“您刚刚笑了一下，笑什么啊，你应该哭，应该喊，应该疼才对呀！”小护士继续问道。她一直觉得，在这个偌大的产房里，有六个产床位，其他两位产妇都跟她一样待产。这里的医生们、护士们都戴着口罩，看不到表情，一个一个忙来忙去的，她以为根本没有人注意到她，甚至有人打开了收音机在收听今晨的都市新闻，那播音员声音讨厌极了，字字句句全都穿透了她的耳膜，她恨不得把那些声音挖出来，摔在地上！可是竟然还有人注意到了她，说明她们是尽职的，可信的，继而也是可敬的。
　　
　　她翻了个身，挺了挺肚子，一双手轻轻地抚着肚皮，一下子就感觉到了安全感，她觉得整间产房里全是安全感，她不用抓，也不用揽，所有的踏实和信任全在这里。

    想到这里，她又想笑一下，但脸上尽力没有表现出来，在怀孕期间，她看了很多关于极少数产妇在分娩过程中由于疼痛过度，会出现意识模糊或是精神幻觉，她可不想让医生护士们觉得她的精神有问题，在这么痛苦的时刻，这样的笑容会让人觉得惊悚和诡异，她们容易往医学方面考虑，只有她知道 ，这是她舒怀的微笑。她想笑，她要笑着迎接自己孩子的出生。

    她说是真的很疼，可是哭不出来，也喊不出来。小护士问，为什么哭不出来呢？你看那个产妇！顺着小护士的手望过去，她看到靠墙的一个瘦小的孕妇正疼得泪流满面，她的头直捣向墙壁，狠狠地一下一下磕下去，整个额头都是铁青铁青的， 一头短发乱得象湿淋淋的蓬草，那个孕妇的产床周围站了几个护士，都在极力的劝慰她，看得出来，劝慰无果。而她，是这么平和地，安静地，似乎是悠闲地在等待生命的出生，而不是煎熬，不是撕扯，不是把一条命放在了鬼门关前。可事实上，她也是疼得死去活来的，只不过她不想把痛苦流露出来，流露出来又怎样？谁又替不了谁，是个女人，注定就要生孩子，生孩子是女人天经地义要做的一件事，它不是指标任务，它也不是积分产量，而是充满了情感去做的一件事，—--—对生命的情感，对生活的情感。那么疼是应该的，正常的，理所应当的,她总是这样狠狠地对自己喊话。

    大街上那么多人，没有一个人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都是母亲怀胎十月生出来的，每个母亲都是伟大的。而每个女人都要经过这一关，这一关过了，才能成为真正的女人，这也是一个女人必须要经历的成长。想到这一点，她突然一点儿也不害怕了，甚至眼光立时明亮了好多。她又想起了自己的母亲，母亲在老家，在进产房之前，己经接到了她的电话，想必母亲是心焦的吧，她在路上了吗？她的宝贝女儿要生了，她怎能不急不担心呢？

清姿

又一阵急痛电击般撕裂起来，她的身体蜷缩起来，象一个受惊的蝉蛹，她无力地看着小护士，小护士说：“你想叫就叫，想喊就喊！这样可以缓解疼痛，别太忍着，你老公在外面一直问你的情况呢！看起来他很担心你的！”

　　她轻轻“嗯”了一声，继而在心里冷笑了一下，仍旧一声不吭，她的上牙与下牙紧紧咬在一起，疼得咯咯作响，她实在不愿意提起这个人，在这个时刻，她想独享即将成为人母的喜悦，可一想到，产房外的他与她有同样的喜悦期待，她就有些痛恨，这种痛恨淡了分娩的疼痛，只见她深呼吸一下，看着小护士一字一顿的说：“你告诉他，让他离产房远点，离我远一点！”
　　
　　小护士觉得莫名其妙，以为是他们小两口来医院前拌了嘴，心有怨气，又觉得她思路清晰，便肯定她是太疼了，把自己的老公当作了发泄对象，在这种情况下，产妇是很容易把自己的疼痛与老公联系起来的，在产房里，大呼小叫骂老公的产妇也不是没有过，小护士便见怪不怪，麻利地做了一个临床记录走了。
　　
　　是的，让他离得远一点，他紧张的不是她的疼，她的人，她的思想！一个人若是丢失善良，过于冷酷，近于自私，目的性太强，那么他仅存的那点关心和牵挂，也会让人反感和厌恶。
　　
　　她怔怔地看着墙壁上的时钟，时间一秒一秒地流逝过去，她似乎能听到秒针转动的声音，尽管临床的产妇己经不在拿头撞墙，可还在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嚎啕着，证明体力还不错，护士们都听得麻木了，她甚至都想劝一劝她，又想到自己比人家也好不了多少，也就作罢。
　　
　　她把头又转向窗台，这时候的阳光亮了些，爬山虎的叶子也亮了些，它伸长的颈上缀满了零碎的小嫩叶，曲着长长的细须儿，在风中一颠一颠的，阳光一闪，它们就象摇摇晃晃的小星星。是的，小星星，暖暖的，跟昨晚的星星不太一样，昨夜的星光裹了太多的露水，湿汪汪的冰凉着，象她身上的冷汗，一急，全都流出来了。

　她是从昨夜零晨一点以后开始阵痛的，疼痛在深夜慢慢进入到她的梦中，疼得她以为是在做梦，可梦醒了依然疼，她赶紧起身敲老公的房门，对他说，可能要生了，该去医院了，你去唤妈妈，我们一起去医院吧。
　　
　　老公正在熟睡，听她这样说，也紧张起来，扶她进了屋，让她躺下，可她根本躺不下去。她要去医院，对于一个没有生过孩子的女人，只有医院，才能让她感到安全。
　　
　　老公急忙去敲公婆的房门，过了一会儿回来说，应该没事吧，妈说这还不到时候呢？
　　
　　她说，不就提前了半个月吗？如果是早产呢？万一有什么问题呢？我们都不是医生，我们不能判断什么情况对不对？
　　
　　老公安慰她说：“不会的，妈说她有经验，只是假性子宫收缩，不会有大问题。”
　　
　　她感觉似乎又不疼了，一点儿也不疼，她试着慢慢躺下，当她迷糊着刚要睡着，又一阵疼痛把她唤醒，起了床，刚要唤老公，却又不疼了。她就坐在床边，感受着疼痛或来或去，或慢或急，或轻或重，不过这种疼痛还在她的忍受范围之内，难道真的是子宫轻微收缩，而非临盆症状？
　　
　　黎明时分，一家人都在睡着，老公也靠在床头打盹儿，唯她来来回回在房间里走着，就象跋涉了一个世纪。她慢慢走到了窗前，看到了满天微弱的星光，那么冷，那么远，那么不可预知。打开了窗，一阵夜风拂来，让她清醒和振奋。这种清醒和振奋是暂时的，刹时，又被疼痛占据，这种疼痛从身体的深处来，又消失在身体深处，她的身体象在经受一种前所未有的酷刑，这种酷刑空前绝后。
　　

清姿

不行，我还得去医院。她想。她走到老公身边，摇着老公的胳膊说：“我们去医院好不好？我想去医院，肚子越来越疼了，太不对劲了！”
　　
　　老公又去敲公婆的房门，过了一会回来对她说：“要生也没有那么早，妈说只是隐痛吧，一会儿就不疼了，你大惊小怪的！”
　　
　　她心底一阵骤冷，跟窗外的星光一样冷，冷得汗毛都立了起来，在这个危急时刻，她突然觉得自己站不住了，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要去医院。
　　
　　她开始收拾奶瓶、纸巾和小包裹，老公跟在她身后看她收拾，收拾好了，她要出门，他拉着她压低了声音说，你一个人怎么去？你别闹了好不好？
　　
　　她彻底被激怒了，再也不管隔壁的公婆是否听得到，大声吼道：“我是在闹吗？我是隐痛？你没有长子宫你怎么知道我是隐痛？我要生孩子了去医院有错吗？”
　　
　　她拼尽力气甩开老公的手，打开房门，顾不得身体的难受，冲下楼去，到了楼下等了好久也没有拦到车（主要是出租车司机看她是孕妇，所以拒载）。这个时候，老公和婆婆也赶到了楼下，才拦到了车。车子开动的时候，天己微亮。那个出租车司机看着她说：“现在的孩子真有福气，生个孩子全家人都出动了！”听到这话，她终于憋不住了，泪水开闸似的流出来，她一直擦一直擦，可是泪水还是无穷无尽的流出来，司机连忙说，这是咋的了，我没说啥呀？婆婆接过话说，没事没事，她是该生了，痛的！
　　
　　她痛吗？她痛。是真的痛。可是在身体的疼痛之外，她心痛，痛心。
　　
　　到了医院门口，下了出租车，她行走己经非常困难，每抬下腿就挪一小步。婆婆扶着她慢慢走着，老公走在前面，走了一段路，回头看她还在慢慢挪着，一拉脸不耐烦地说：“你能不能走快点！是你大喊着来医院的，真到医院了，你又磨蹭！”
　　
　　婆婆大声阻止了他。婆婆说，你看她走路这个样子，能走快吗？没想到这么快，己经到时候了！他果真就乖乖地闭了嘴。她看着他的嘴脸，想着他的话语，她突然有股冲动想揍他，可是他离得有点远，她够不着，她忍着，她不能不忍，她不能在这个重要的时刻让自己生气，她面无表情地走着，慢慢走着，她不跟自己较劲，她要给自己留有足够的气力生产，她分得清轻重，知道利害。她深呼一口气，慢慢稳定心神，直到踏入产房。
　　
　　在产房里，她象一个跋涉了好久才找到一处温暖栖息地的候鸟，收了翅膀温顺地躺在产床上等候，也象在迷失的沙漠里看到了北斗星，那么准确地给她指明了方向，又象在无际的海面上看到了航向灯，只一个灯亮，就亮了她的眼睛，定了她的心神。尽管这只是她个人的感受，可相比于疼痛，这种安全感实在比疼痛重要，至少她是这样认为的。

清姿

为了更亲密地感受这种踏实的感觉，现在她把那方手帕攥在她的手心里，象是帮她的手心找到了安全的依靠，她能感觉到， 她的每一根神经开始向手心靠拢，不一会儿，那块手帕全湿了，那里聚了她全身的力量。

    待产室的消毒水很浓，在阵痛即逝，稍作喘息的这个时刻，她松了手，摊开了手帕，手帕上有几朵淡黄色的，被洗褪了颜色的菊花，她曾有很多这样相似的小手帕。以前，每一次与老公在老家的山头约会，玩儿得累了，他就会从裤兜里掏出两块手帕，一块他掏出来让她擦汗，一块儿他会摊在路边的石块上，让她坐。她说，手帕上花儿好漂亮，她都舍不得坐，都坐脏了！他说，这些手帕就是让你坐的！

　　她每次都会在旁边的石头上为他也摊上一块手帕，他们就这样背靠着背坐在那里一起畅想未来，肩头上载过秋叶，也披过雪花，彼此的眼睛里留过月光，也盛过流星。临走的时候，她总把这两块方帕收起，拿回家洗干净了挂在晾绳上晒干，它们都有阳光的温暖和自然的味道，充满了青春的气息。她不觉嗅了一下手中的手帕，这块褪了色的菊花上只有自己的汗味，这种熟悉的味道让她一时恍惚起来。味道如初，人却面目全非了。
　　
那时，他是她的男友，他说，她是他的芭比娃娃，会把她当公主宠着，如果公主掉了泪，他也会没有脾气地陪着哭。挺诱人的话，有点象童话故事里的表白，可她当时信了，虽然她根本没想到做什么公主，只想做她自己！
　　
　　有次，他们对于身边发生的一件事，讨论后各自观点大不相同，原来是好说好商量的，后来他们俩各自的声音开始放大，接近于吵架，最后他想让她妥协于自己的观点，她却坚持己见，并准备了大堆的论据进行反驳，两人不欢而散，闹得很僵。以后他们每次见面都要谈这个问题，结果两人越说越拧，越拧越争。她想，如此，便不如不见。可是他却要求，一定要见。
　　
　　当时正是十月天，芦花满地，清露浓重。他约她见面，她推说有事不见，他就在她家门外的小河边等了一天一夜，他托人捎话说：“她要是不见我，我就再坐一天一夜！”她站在家门口远远望着他坐在芦花堆里，一个人孤零零的样子，象是提前进入了腊月，她的心就软了，她觉得这是她第一次妥协。见面后，他们原来讨论过的那个问题。谁也没有再提起过，可是她心里划了一道杠，不是否认他对自己的情意，而是惊异于他的观点跟自己怎么有这么大的差异！
　　
　　差异即是距离。年轻的她还不懂得去分析思考这些，以为有爱就可以缩小，可以无视，可以抹灭甚至可以宽容所有一切存在的思想隐患，事实上，正是这种差异让他们在后来的生活中渐行渐远，也让他们的思想再无交集，再无触动。
　　
　　记得有一次，因为一点小事吵了嘴，她任性着要分手，他为了表明心迹，顺手从路边抄了半块方砖砸向自己的无名手指，立时，指甲砸掉，鲜血溅在了她的白衬衣上，一滴一滴，红得象颗心，她吓得愣在那里。他说，不要跟我说分手，这辈子，我一定会娶了你！
　　
　　对，是这样，应该在那个时候，他处事就是如此偏激，如此暴力，只不过当时年少，她觉这是一种冲动的表达，一种超乎于常人的行为。殊不知，任何一种细微的危险放大后的危害都是不可预知的。年轻一点儿都不好。
　　
　　她决定赌一次，赌注就是自己的幸福。他如愿娶了她，娶到家以后，她觉得，公主的尊贵她是可以没有的，但对她其码的尊重一定会有，可是很不幸，什么都没有。

清姿

他说，她是他生命中不可或缺的女人，吃喝拉撒要一一照应，那是她的本分，是她每天睁开眼就要想，就要做的一件事。
　　
　　他说，女人就得有女人的样子，坐有坐相，站有站相，吃不出声，笑不露齿。她一贯这样，并不需要他的调教。倒是他的所谓万“相”，老是有悖于他的言词。
　　
　　他说，男人是天，女人是地，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听完这话，她呕了好几天，觉得自己怎么睁着眼掉进了一个黑洞洞的陷阱里。
　　
　　他说，这个家他说了算，女人不必过问太多，女子无才便是德，一定要贤惠，她温柔不足，强悍有余，且个性过于刚硬，让她反思。
　　
　　他说，父母一定要孝顺，这是真理。这一点深得她心，可是面对她的父母，他并无孝顺，相反，有时候当着她的面会说出一些不敬的话来。原因是他们在结婚前，她的父母没有看上他，还百般阻挠过他，这让他怀恨在心，彻夜难安。直到有天他喝多了口出醉言，她才知道，她所有的痛苦从一开始就决定了。
　　
　　他一旦想起她的父母，气就不打一处来，就接二连三地挑衅找茬，非打即骂。他觉得这是自己胜利的一种姿态，得到她，驾驭她，然后折磨她，支配她，他从心底会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快慰感，这让他无比满足。
　　
　　父母没有看上他就对了！她想。她为父母的先见之明感到欣慰，也为自己的这种难堪下场感到悲哀。
　　
　　在外人看来，这个家似乎非常圆满，他的工作稳步发展，矿山卖了还有一笔可观的积蓄，他时不时的倒腾些股票，还有额外的收入，她谋份工作，不忙不闲地消磨着时光，也算是安稳平静。可是她经常把自己分离成另外一个人，一个与这个家庭毫无关系的一个人，在他们一家人吃饭的时候，聊天的时候，或是安静的各做其事的时候，另外一个她会在窗外，在房间随处的一个角落，在夜的深处，在她的泪花中，看着这样的一个家，看着家里的他跟她，看得多了，对于这个家，她不想再看，懒得再看。
　　
　　如果时光能倒流多好，如果一切能重来多好，可是回不去了，时间一直朝前走着，从不回头，不管春秋几度，喜忧多少。任何一个人都无力与时间豪赌，在这场婚姻里，她输了自己。她一路磕磕绊绊走到这里，一身青肿，满心泪痕。她习惯僻于季节的阴凉中，找处无人的角落，摞起袖子，给自己黯然抚伤。

清姿

她的手帕有一大纸箱，结婚半年后，这一大箱手帕全被她烧掉，她是来到野外烧掉的，怀着愤恨的心情，用熊熊烈火为过往青春祭奠，有点惨烈。她以为她烧着手帕的时候会哭，可是她没有，感情的不如意就象一根鱼刺，扎在她的喉底深处，动一动，就疼痛不止。在火光点燃后，那根鱼刺也没有了，她觉得异常的痛快、舒畅和自由。
　　
　　在她烧手帕的前天晚上，她的胳膊被他扭伤了，很疼很疼，伤着了筋脉，不能动弹，穿衣都有点困难，就为了让她服个软，说声我错了！可她没有说，她真的没有错，他只是说过他不喜欢芹菜，而没有说忌口芹菜，结果那天中午她鬼使神差炒了盘芹菜。当他下班坐在饭桌前，看到桌上那盘芹菜时，当着公婆的面就掀了一桌菜，在公婆的指责声中，他一言不发，摔门而去。
　　
　　晚上他回到家里，她的眼肿得跟俩大桃似的，问他怎么做出那样的举动？
　　
　　他说：“你是故意的，明明知道我不吃，还做这盘菜！”
　　
　　她说：“你不吃，你可以吃其它菜，难道我就不能吃吗？”
　　　　
　　他说：“我不吃的你也不能吃！”简直岂有此理！
　　
　　她说：“你这不是欺负人吗？毫无道理可言，再说，父母就坐在桌前，你掀了桌子就没有错吗？你不顾我的脸面，连父母的脸面也不给吗？”
　　
　　这下可好，被揭了短后的老公火冒三丈，非逼着她道歉，她不肯道歉，她觉得自己根本没有错，倒是他的霸道和嚣张，使她第一次体会到不可理喻是这么的可怕。就这样你一句我一句吵起来的时候，他趁她不注意，在她背后扭起了她的胳膊，象扭一个有韧性的麻花，非常具有技术性和艺术性。他说这是让她长记性。
　　
　　她没有长记性，倒记着了她背后的那张狰狞变形的脸，象一个驾着浓烟滚滚的妖魔，一下黑了她的天。
　　
　　而在她胳膊被扭伤之前，因为一句话的争执，他竟然一怒之下掐住了她的脖子，往死里掐，那一刻，她觉得自己飘起来，要死了。当时她对着老公泪流满面，她不知道他怎么变得这么狠？他的骨子里怎么有这么多歪曲的理论和发霉的思想，怎么这么渴望要她一句奉承，一点献媚，甚至一个低头！即使她没有错。
　　
　　时间久了，她慢慢明白了，这是因为他的自卑。他每天都在惧怕失去，所以每天都在武装自己的强悍，进而把自己武装成为一个家庭暴力的暴徒。
　　
　　越害怕失去的东西越想抓紧，结果越是失去。捧起来却会牢固。她给老公说过手捧流沙的道理。他不屑一顾，横眉一抬说：“叫我捧你，惯你的脸，想得美！种种一切，己发生的，未发生的和未来要发生的，都跟这个人有关，跟幸福无关。那么珍藏这些手帕有什么用？纪念？真是讽刺。回忆？净耽误事儿。
　　
　　没用的东西，烧了干净。
　　
　　所有灰飞烟灭的东西，在灰飞烟灭之前都曾经美好过，但那只是曾经，曾经过而己，它还是灰飞烟灭了。可是现在，她的手里还握着一块陌生的温暖的手帕，这惹起她回忆的手帕！

      她趁人不注意，把那块手帕塞到了枕头下，手帕让她在回忆中里里外外炙烤了一回，她觉得她的身心己经焦裂。伴着急烈的阵痛，她的思绪定落于她的婚姻中，婚姻无爱，婚姻无暖，都与这样的一个家庭有关。
　　
　　老公的父亲常年在外工作，聚少离多，他从小与母亲一起生活，有很深的恋母情结，且是家中独子，从小就娇生惯养，在未结婚前，他还尚能自律，生怕对她不够娇宠。结婚以后，天地大变，他不进厨房，婆婆说男人的手不能沾油，他不拖地，婆婆说这是女人干的活，男人干了晦气。他不洗衣服，婆婆说，洗衣服的男人没出息。归根结底，所有的事都得她这个女人去做，这是做媳妇应该做的，婆婆认为这是天经地义的，她可以理解，毕竟年代不同，所处的社会环境不同，她没有必要与婆婆一争长短，可他是一个接受过教育的年轻人，他的偷懒理由是他的母亲贯输给他的，他明明知道这个理由是牵强的，偏颇的，毫无公平可言的，可他就是要把这些理由贯输给她，让她成为这种偏异思想的后继者。他不知道，他的这些理论在她眼里，狗屁都不是，她愿意做饭，愿意拖地，愿意为他洗涮烫衣的理由只有一个，那就是，还有爱。

　　在爱里，没有理由懒，没有理由争执，更没有理由武力。爱是怎样的一个字眼，她可以失去很多，但不想失去爱，曾经爱过，也不想失去，爱是唯一可以让她为之改变，为之奋起，为之维护的理由。在婚姻里，他想改变她，她不会改变自己。其实谁都改变不了谁，这都缘于生活环境，家教存异和各人性格的不同。她能清醒地认识到这些，可是他呢？他根本意识不到，他觉得每家的夫妻都有吵闹，这样吵闹才正常，他不知道，那种吵闹其实是一种调剂，既然是调剂就是少量的，而不是让吵闹和殴打成为生活的主流，那就偏离了家庭的轨道。
　　

清姿

她睁着一双漂漂亮亮的大眼跳进了火坑，而且在火炕里呆得有了适应能力。她忽略了，迁就和忍让只有在善良面前才具有说服力，在冷漠面前，只有远离才能避免伤害。她知道自己是个悲剧，一个不折不扣的悲剧，正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在这种家庭里生活，她怎能不奢求窗台？她打开窗户，想一直站在那里，舒展自己，只有在那个时刻，她觉得自己是多么自由的一个人！
　　
　　她不能再想下去了，她感到阵痛突然停止，接着身体一阵温热，腹腔里有一股压力往外推着，她吓得大声喊叫：“大夫，大夫，你看我怎么了？”
　　
　　医生跑过来检查后安慰她说：“不要紧张，不要害怕，羊水破了，该生了。”接着护士、助产士都跑了过来，围住了她，她觉得安全感又来了，她看着这些人的面孔在她脸前晃着，晃着，慢慢聚成一个人的脸。是母亲的脸，哦，母亲，你在哪里啊？在这个时刻，她多希望亲人能够陪在她的身边，仅仅是看一眼也是好的，她的眼角再次泛潮。
　　
　　 助产士给她擦着汗，不断地给她说放松放松，没事的，并递给了她一块巧克力补充体力，她不知什么味儿，胡乱嚼几下，咽了下去。她在用尽全身的力气使劲，她知道这个过程谁也帮不了她。她只有靠自己，那么有多大劲儿就使多大劲儿吧，这一切都是义无反顾的，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这一切也都是命中注定的。
　　

清姿

她觉得自己就象在悬崖上亡命地攀援了一次又攀援了一次，每到一处险峰，每到一处陡峭，都让她力气渐无，直至气尽息失。在她真正感觉到自己虚脱无力，不能支撑的时候，伴随着一股腹腔的强大压力，她感觉自己的身体猛然轻松了很多，孩子“哗”的一下就出来了。这一刻，真是出乎她的意料，她什么也没有想，猛地就坐起了身，孩子正好被助产士的双手接到。她悬着的一颗心放下了。
　　
　　她身边的小护士吓了一跳，扶住了她问：“姐，你怎么起来啦？你还有力气起来！“
　　
　　她很虚弱，小护士要扶她躺下，她不，她固执地坐在那里看医生和助产士用气电割断了孩子的脐带，孩子的脐带流了一点血，医生手脚麻利地给孩子涂点消炎药贴上了白棉纱，新生的宝贝没有哭，医生把他的头朝下，从他的嘴里掏出来一点分泌物，紧接着，孩子“哇”的一声就哭了起来，哭声很大，听得她有点慌乱，小护士走过去给孩子听了心跳，然后称了体重，量了身高，并一一作了记录。等做完了这些，助产士双手环托着这个孩子来到她的面前，笑着对她说：“你看看你的宝贝！”
　　
　　

清姿

　哦，宝贝，这是她的心肝宝贝，他的眼睛还没有睁开，皮肤红嫩红嫩的，一触即破，小脚丫肥肥的，象一粒一粒的花生豆，他浑身光滑，没有一点瑕疵，完美得象个圣洁的艺术品。
　　
　　她忍不住想要去抱，助产士说，你太虚弱了，不能抱！你再仔细看看,是男孩还是女孩？是的，她确定，是男孩！等她在生产记录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后，孩子的脚印也一并按在她的名字旁边，她觉得温暖极了也疲惫极了，她象完成了一个伟大的使命，她想睡上三天，什么也不管什么也不问，可是她又多想看到自己的宝贝呀。这个新生的宝贝。哭声是那么的与众不同。

　　她看着自己的宝贝被护士抱出去，她看着房间里的灯一一被拉灭，她听着宝贝的哭声被阻隔在那扇门外，然后她被推进一间观察室，护士给她量了体温，嘱咐她好好休息，这里就剩下她一个人，她盖着厚厚的被子，还是冷得厉害，她把头伸出一点看，看这个观察室的器械和摆设，最后，她把目光停留在窗外。窗户的帘子没有拉完，露了一点光亮过来，早上的太阳真好，那些梧桐叶子被阳光照得透亮，亮得象块翡翠，它们的叶子每天都是不同的，每天也都有新生的叶子。这些叶子就是大树的希望，一年一年未尽的、不绝的、长久的的希望……

清姿

　她不能再想下去了，她的眼皮沉下去，她要睡着了。在梦中，她看到母亲的脸那么慈祥那么和蔼地贴着她的脸，她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温暖，跟小时候靠在母亲怀里的温暖一样，也跟太阳照着叶子的温暖一样。

   她还看到襁褓里的宝贝在无邪地笑着，他的脸上浅漾起那么迷人那么稚嫩的酒窝，那笑容旋起的波纹与阳光的光环亲密地融在一起，成为一种挣脱束缚的力量，一种蜕变的力量，一种爱的力量，她看着自己变成一片珍贵的叶子，在野外随风摇曳，这片叶子是那么舒展，那么惬意，那么无拘无束。这才是真正的人生。

清姿

分了多次才发完，不然发不上！终于写完了，结束了，一切！

琼孟RV

风影大师兄

很细腻的情感，描述的思想也非常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