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清姿 于 2016-10-12 21:15 编辑
雁飞秋声
曹操在《观沧海》里写道:“ 秋风萧瑟,洪波涌起。”让人想象顿起,豪情丛生,迎风临海自是气象万千,无可比拟。而对于从小居于北方乡下的我,每逢金秋扑面,走在乡间的小路上,放眼茫茫田野上的玉米高粱,那些饱满厚重的穗子们随风摇摆,此起彼伏,吱吱作响,颇为对应“洪波涌起”的滔滔意境。
你沿着田埂走,走了几步,再走回来,会发现自己走在了画廊里,这里有村野炊烟,雀喧狗吠,有落叶徐坠,山澄水流,原来以前一直生活在画里,你怎么到现在才知道 !
田里的草,较路边昭示远方的劲草娇弱,一丛一丛垂将下去,弯成衰老的样子,有的草身竟然会生出些许红泽来,夹杂于绿黄之间,象涂了油彩,在太阳底下闪闪发亮。你踩在脚下,能听得见“嘎嘣”一声,折了。田里的玉米叶子大多变成了枯褐色,有一些深绿色斑驳其中,你用力一拽,叶子随 即离开杆儿身,发出的断裂声,象在水里泡过。就在半月以前,它们都还清翠如玉,你从草身上踏 过去,很快它们会直起身子!倘若你尝试着扯断玉米的叶子,它会连根带杆晃动起来,它们连着筋呢!会疼。
可是现在,你看,草籽落了,草身断了,玉米杆儿干了,玉米粒儿婴儿般的包裹在穗子里,等人剥起......就在你感慨的那一刻,你脚下的草丛里,裸露于土壤浅表处的玉米根茎处,毗邻的红薯蔓里,葱郁的蒜苗棵间,沟壑、溪边、院落、乡道边传出万千秋虫的鸣叫声。这些声音把你层层包围,它占领了你从近到远的全部听觉,这些声音杂乱无章却丝丝如扣,它们自带天生的曲谱,吟唱一直从夜阑人静到夜阑人静,尤其在中秋前后的白天黑夜,秋阳灼灼之日,明月当空之夜,它们丝竹相谐,放歌为欢。
你把脚步放轻,弯下身去,拨开一缕草丛,便会发现数只蟋蟀,扎着翅膀不停地唱,它们不再急急的躲,仅跳了两下,匿于另一丛草间,收了翅,禁了声,没了影。这时,有一只蝈蝈的声音传过来,低沉暗哑,你走过去,发现了这只不再油绿的蝈蝈,它变成了褐色,它对于你的到来毫无怯意,不久,它将带着归寂守静的宿命,成为土地的颜色。
它们正在慢慢衰老,在乡间随处可见它们的尸身被蚂蚁拖走或是成为小鸡的美食,而现在,这些活着的秋虫们一旦发声,声音袅袅旋着,从近到远,从土地到天空,弹破空气的凝滞,跨越田野的空旷,漫延于山河中的每个细胞之中,直到霜花飞降,万物消迹。此刻,远方有阵阵鸟鸣荡空而来,如诉如唤的声音压制了 漫天遍野的昆物声,你蓦地喜了一下,正是南飞的雁!抬眼浩空缥缈 ,高云堆织,却是寻它不见,再几声传来,渐远渐离,似喃似叹,顿时莫大的失落和莫名的怔忡从四面涌来,使你拼命想抑制住什么,却无法抑制住什么。
你停住了脚步,看到一棵野四季豆鼓起了豆荚,它的枯瘦的藤条紧紧地缠在玉米杆儿上,象要抓住什么,最后攀到顶处,没有再结果,细须垂将下来,卷曲着。有只蜜蜂窝在那里歇脚,它没有发声,只怕它的一声“嗡”响,一点颤动,那尖须儿便会立马断了。
突然,你想一个人呆着,定一定散落的心神,找一找禅定的感觉,你不知道你慌什么,可你就是慌了。在慌乱中,你在书堆里摸到了一本诗书,你读下去,这里的每页字句都是生命的色,经年的魅,时光的魂,只见开篇张元干有词句曰“怅秋风,连营画角, 故宫离黍......雁不到,书成谁与......”,又一“雁”字入目,窗外西风撩窗,瑟瑟作响,雁归如期,一时心堵。
信手翻过,不成想下页是李清照的摸鱼儿“......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悄然雁影,似曾相识,今年他年,凄恻忧伤。
继续翻下去,却是李颀的“鸿雁不堪愁里听,云山况是客中过。”对,正是这个“听”,有愁绝之感,粗略品过便有更多的失落围将过来,进而堆砌成山。放眼山河萧瑟,是什么跟着雁声而来,使人惊慌、刺灼和难以适从,这种失落和怔忡的感觉,到底是什么?你将心沉淀下来,凭一个安静与此周旋,你用尽一个哲人的冷静才有所顿悟:这种感觉其实人人都有过的,或者正在拥有中,它是时光流转的仓促感和岁月消逝的无力感。
象是在荒漠里找到了丢失已久的珍宝,寻到答案,心便笃定了。我开始注意大雁,这是怎样的一种鸟,使得它春来秋往,秋声占尽?!
最早诗经有曰:鸿雁于飞,肃肃其羽。之子于征,劬劳于野......古人有鸿雁传书一说,赋予信任,意寓信使应时不怠,如易安的“云中谁寄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真真是极尽温婉清丽之能,令人再三回味不尽。又如王湾的“乡书何处达?归雁洛阳边。”一个“归雁” 把季节时间利利索索地表述详尽,再无赘言。李白诗作的立意、角度和想象力总是与众不同,他没有同时代诗人的凄恻悲凉,也没有你的无措和惊慌,他淡淡地说:“雁引愁心去,山衔好月来。”......
抛开古诗词的影响,我对于大雁有特别的情感,很早以前,读过一篇文章,说是一只母雁伤了翅,跌落于一农户院中,农户为防大雁南飞 ,剪其双翅散养于鸡群之中,母雁伤心恼怒,不喝不吃,含恨而死。几日后,又一只大雁盘桓于院落之上,”嘎,嘎“地哀鸣了几声之后,箭 一般坠地而亡。美丽的大雁在失去另一半以后,命会跟了去,地球上的生物如雁般贞洁者,早鲜少见。而且它们种族的大迁徙,生命的大丰富 ,全靠它们每年从不失信的南来北往 。仅从这一点上看,我们祖先诗句里的鸿雁大多被诗化,感性尤多,从而显失公允。
老子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我们毕竟不是天地,失了公允又怎样!这世界哪里又有真正的公平过?!且不说天地如何,在自然的生物链上,人类最易高高在上,为所欲为。
犹记那日黄昏,一老友约我到郊区吃饭,上了两份凉菜之后,待者端来一热锅,点上了火,锅内汤汁翻滚,肉香四溢,老友夹出几块肉置于我的碟中,说:“来,尝尝,可鲜呢!”
我推让一番,方举筷入口,只觉肉质细嫩,满口生香,于是埋头大吃,再捞,再吃。吃到一半突然觉得不对,急问老友:“这是什么肉啊?不象土鸡也不象鸽肉啊?”
老友笑道:“吃到这会儿了,还不知道这是什么,这是大雁啊!”
我立马愣住了,放下筷,推开碟,心中一紧,精神分散,遏不住地慌起来,抬腿往饭店门外走,抬头望天,星灿风微,侧耳细听,没有听到大雁的叫声,我真是怕,我怕余下的那只大雁会再一头栽下来!老友闻言,大笑,说这是人工饲养的大雁, 一般成对的大雁是一起被送进厨房的,如果仅送一只的话,余下的那只大雁,没日没夜的鸣叫,听着太凄惨......
我最终没有再进饭店的门,我的耳边一直盘桓着大雁的声音,左耳边是雁阵起飞的肃肃之声,右耳边是灶台大雁的哀哀之鸣。几千年来,这两种声音一直交替着,掺杂着,从不间断,让人听不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