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婶 (成功和财富都可以等,唯亲情不能等,唯父母的岁月不能等.)

清姿

黑    婶

    冬至，母亲打来电话，说做好了饺子等我晚上回老家吃，我推脱工作忙回不去，母亲在电话里顿了顿，咳了几下嗓子说，明天不是周末吗？我支吾着说有事便挂了电话。约摸半个小时后，她又打来第二个电话，絮叨着说今天做的饺子跟往常不太一样，特别香！我说，那您就多吃点，天太冷，我真是懒得动弹！到了下午，她又打来第三个电话，我有点不耐烦，还未张口说话，电话那头就传来母亲嘶哑的嗓音：“我跟你爸中午己经吃过饺子了，不如这样，我一会儿给你带点馅，去你那里包！她的话象冬日房檐下那一溜白花花的冰喇叭，尖硬冰冷地敲打着我的耳膜，羞惭和自责让我无地自容，语气一时温软起来，我轻轻对母亲说，晚上我回家！

    老家距我工作的城市也就一百多里，我去超市买些父母爱吃的点心，又特别准备了市内有名的“宫廷绿豆糕”，傍晚时分到了村庄，天竟毫无预兆地下起了大雪，莫名的欣喜从心底升起来，暖暖地，满满地涌进我的双眼。我就站在雪地里看雪。一朵又一朵扑愣着翅膀的雪花落下来、扑过去、静下来，瞬间便白了山头，白了村舍，白了地头儿，也白了我！绕村的那条小河依旧缓慢东流，雪把河水趁得暗黑，雪水拖着一股暮色远去，只把流年淌过山边，又把流年拉到眼前......

    我裹紧围巾，慢慢走在雪景中，所有在异地蜇伏的一切都醒过来了，悠然和散漫，率性和童真，在故乡的怀抱中，所有都来得自然而然。放眼望去，麦田外的火车铁轨上己经铺满了雪，“呜”地一声笛响，整个大地都颤抖起来，车过，铁道上一片漆黑，刹时又白花一片。远处田堰下，大小不等的坟地边隙，豁然一座新坟入目！成堆的花圈和挽联还未经风雨，在冬季里鲜艳得有点哽咽，零乱的白幡还挂在树梢，条条飘荡，突兀在风吼雪飘中，凄然而无助，似是招魂，似是追忆，似是正在撕扯山河的呜咽！在这个寂静的冬日黄昏，在这样雪舞天地的大背景下，前后看看，并无行人，只有狂风卷起的雪土在风里翻滚，混合着雪土的是那些金色银色的小碎花，跃腾在空中，一闪一闪，亮过了雪片。心下一紧，蓦然有点碜得慌，不由三步并作两步紧走起来，再走一段小树林，拐个弯，家就到了。

    到了家门口，恰逢母亲到大门外等我，母亲的头发基本全白了，分不清哪是雪花，哪是白发，母亲的嘴角起了几个燎泡，我问怎么了这是？母亲轻声淡笑道，这几天事多，上火了！我问啥事？母亲说回家再说吧！她接过我手里的东西，看到了绿豆糕，没有再说话。我扶母亲进屋，帮她拍落身上的雪花，不一会儿，父亲就把一碗热气腾腾的饺子端过来，一时，我的眼里有点热，但若流下来，真是有点不合适宜，眨了几下眼生生逼回去，拿起筷子就开始吃，在父母面前吃饭，似乎不讲吃相就是最好的吃相。父母一直看我，我调侃道：我吃相很好看？母亲说：就会贫！好好吃饭吧！

    仿佛我回来就为冬至吃饺子，见父母，但也确实是吃饺子，见父母。我隐约感觉，母亲应该还有话对我说。果然，等到入夜时分，母亲走进我的房间，发现我正斜靠在床上看书，迟疑了半天，缓缓告诉我说：两天前你黑婶不在了！

    我一惊，问：“哪个黑婶？”

    母亲眼圈儿一红嗔道：“还有哪个黑婶？！”

    我坐直了背急急又问：“铁轨麦田的新坟是黑婶的？”

    母亲点点头：“是她的坟！”突然屋里就静下来，窗外的雪带着些许金色银色的小碎花重新飞到了心坎儿上，一片一片密密麻麻地摞下来，把我砌在中央，开始结冻，开始硌心，开始疼痛。


　我埋怨母亲为啥黑婶走了也不言语一声，我也好赶回来送她一程。母亲说，我也是赶了个半道啊！母亲告诉我，黑婶走得太急，她的孩子们又定居上海，离老家太远，回来后没有大办丧事，遗体停放了一夜，次日清晨便赶去火化。当时，母亲正在妹妹家里小住，听到黑婶过世的消息，急忙赶回来己是晌午时分，到黑婶院里还没有站稳，零散的送葬队伍就开始起程了，母亲连黑婶的最后一面也是没有见到......我不语，一时竟再也说不出话来，静静地听母亲说黑婶的生前往事，说黑婶的好，黑婶的不易，说黑婶的张跛子和黑婶的孩子们，母亲说着说着说困了，就回房去睡，留下我一个人翻腾在被窝里，想黑婶。

    黑婶走了。在这个喧嚣拥挤的人间，每年都会有一大茬一大茬的人离去和到来，恰如春去春来、花开花落，这是再寻常不过的生死轮回、自然伦常。可我总感觉，黑婶还没有离去，她仍如以前那样，笑吟吟地站在家门口，大着嗓门看着我说：“回来了，妞？”

    黑婶比母亲小七岁，从血缘上讲，俺家跟她家的关系不算很亲近，但从感情上来说，叫她一声“黑婶”，这声称呼，我却对她有着跟母亲一样的感情。她人长得高大，人堆里一瞅就是个结结实实的农村妇女，说话大腔大口，一张嘴一发声，声高而音阔，象劈劈啪啪甩打着叶子的钻天杨，直传到村子的上空。脚更大，穿四二码的鞋子，足以托起她高大的身板，走路稳当有力，“蹬、蹬、蹬”直带响，人过一阵风，能漾得起尘土。就是这么一个壮实的人，咋说没就没了呢？但就是没有了。生命转眼成为一抷黄土，任何人都逃不掉，躲不过，这是所有人的命运归宿，无一例外。

    黑婶的命运是黑婶给予的，也是黑婶改变的。

    黑婶是山东人，父母早亡，兄妹二人相依为命，家徒四壁，生活拮据。年轻时，说通在河南的山东老乡为大哥物色对象，自己情愿为大哥换亲。谁知这山东老乡到村里来说亲的事，被张跛子（小时候爬树摔下来后，脚踝受伤)知道了，他便打上了主意。张跛子也是因为腿瘸的缘故，得了这么一个绰号，再加上这人不厚道，也无手艺，人又懒，村里村外没个好名声，自然是好人家的姑娘都看不上他！张跛子愁啊！眼看着年纪就要过了茬，正烦愁间，意外听到了村里议论山东兄妹换亲的事，于是计上心来，先把那个山东人好吃好喝好买好送给收通了，之后，张跛子砸锅卖铁凑出足够的财礼钱为邻村的姑娘做嫁妆，佯说是黑婶的大哥出的礼钱，几经磨合，双方见面后，颇有好感，这婚事也就成了，姑娘嫁过去后，小日子过得还行。四婶却受苦了，当她千里迢迢来到我们村，看到又瘦又小又瘸了条腿的张跛子后，当场就掉了泪，但授人钱财，无力偿还，不能背信弃义，尤其得知张跛子也是幼年丧母，更因张跛子的父亲己过花甲之年，眼巴巴地央求着她，黑婶一横心，咬了牙，披了红盖头，吹吹打打就进了家门。

    黑婶进了张跛子的家门，引得四里八乡的乡亲们都奔着前来看新媳妇，张跛子瘦小无力，面若黑炭，黑婶却高大健壮，水灵俊俏，俩人往那儿一站，十分不相配，颇引众议。乡亲们围着他开玩笑说，张跛子有福，看着新媳妇的条杆儿，肯定好生养，家里家外绝对一把好手，张门娶了个当家支户的，家门有望了！张跛子是个烟鬼，听了这话，闷着头吞云吐雾一番后，在鞋底上“嘎、嘎”磕几下旧烟竿，拨开众人，朝天吐了一口唾沫，狠狠说了句：她能得不轻，这家我说了算！




[ 本帖最后由 清姿 于 2013-2-19 17:36 编辑 ]

风飞千山

aws8856

wuayong

作为社会底层的我们越老了越凄惨。

wuhaold

郑州为半径100多公里的山上有石头的有煤的，也就是新密巩义一代，有火车的话新密可能性更多点，或者洛阳。

风飞千山

清姿

谢谢来踩啊！

风飞千山

中华小獒

心怀感恩

kathyphx

清姿的文章一直都特别喜欢看。
这篇黑婶看得我眼泪嗒嗒滴，很感动！我也在上海工作，老家距离上海1000多公里，我也一年多没回过老家了，惭愧惭愧！等下个月儿子暑假的兴趣班上完就回家。
成功和财富都可以等,唯亲情不能等,唯父母的岁月不能等！
常回家看看！！

小绵袄

常回家看看

大唐在路上

感动了

用户名空缺

一口气看完，结尾处已是泪眼朦胧，想起了自己的故乡，自己的家，自己的爸爸妈妈，身在异乡拼搏的最底层的**为了改变命运有时候是忘记了亲情，忘记了自己，忘记了自己想要什么，过得麻木不仁。

足迹全球

好

行摄天涯

常回家看看。

清姿

一夜无眠。

    第二天，雪过天晴。我早早起了床，准备去坟地里看看黑婶，母亲己经把水果点心和一些盘碟放在了手提袋里，并且特意备了那些绿豆糕。母亲说她也去，我知道她是怕我太难过，刚出大门，母亲又说，你的眼肿了，看看黑婶就中了，别再哭了吧？！我说不哭不哭，心下一阵难过。

    大雪下了一夜，四周白茫茫一大片，雪路上还未见人迹脚印，我扶着母亲慢慢行走。今年冬天特别冷，温度低得出乎意料，刚下过雪的地面己经结了冰，踩上去如破冰般“嘎嘎”直响，我扶紧了母亲，任她身体的重心靠在我身上，突然我有一种酸楚，我与母亲很久都没有这么亲近过了，我甚至连拥抱她一下，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母亲低着头，耳边的丝丝白发在我的眼中蓦地生出银刺来，扎得我生疼，一抬眼，刚出地平线的大阳己经微露薄熹，再一看，黑婶的坟己在不远处了。

    老张家的坟地不大，黑婶与张跛子合葬在一起，因为是新坟，土堆就大些，可能是由于昨夜大风的缘故，花圈上的雪抖落得十分干净，全部己然扑倒，一时零乱得别有一种凄凉的美，散落在地的几朵嫣红翠绿，有雪趁着，格外好看。几只麻雀在坟边树梢上安静地飞来飞去，似是要告诉黑婶，我来看她了！这里是熟悉而陌生的。熟悉的是，这种坟地，我每次回老家，地头儿都会出现几冢，陌生的是，今天在我眼前的坟地竟然是黑婶的！

    走近了坟墓，我看到墓碑，墓碑做得很粗糙，一看就知道是仓促赶制的，简单的一块大青石上，嵌了一张黑婶与张跛子的黑白合影照片，这是一张他们年轻时的照片，原来挂在他们房间的镜框里，现在人去了，照片也与他们一并挪移到这里，照片上的张跛子头发理得整齐，人也精神，他身旁的黑婶笑着，酒窝浅漾，神采飞扬。那个时候，她的脸还没有变黑，她是那么白皙，就象这漫天的雪地，美好得没有一点瑕疵。她是那么善良，又象这漫天的雪地，慈悲得无以复加。我怔怔地站着，思绪飞过流年，所有追忆过往落在眼前，不过一处墓地，几眼花圈。我的手触过她的影像，这是另一个世界的温度，冰凉冰冷的，寒气沁心。只到母亲叹着气扯一下我的衣袖，我方回过神来，我把墓碑前的雪推到一边，摆上盘碟，放满贡品，然后端端正正跪下去，规规矩矩地磕了三个头，抬起头，我己是泪流满面，此时此刻，唯有泪水才能把这种心痛和无奈挥流得彻底，挥流得纯粹，也唯有泪水让我知道：这种相聚，是阴阳相隔的一种安慰方式，这种失去，是再也追不回来的永永远远。

    按祭奠的规矩，我开始给黑婶焚烧母亲准备的纸钱元宝，火平平静静的起了，纸安安宁宁的烬了，坟头没有起风，绕了一个圈儿就过去了。母亲说，风不旋，灰不散，你黑婶心气儿平和得很，她在地下收到了！黑婶，你真收到了吗？可正如你所说：“我看不到他们，我要钱有啥用啊！”是的，没用，再也没用了，可是黑婶，你就把这些当成温暖和思念吧。我想，无论人间还是天堂，无论任何一个被遗忘的角落，都不会拒绝温暖的，在这种温暖之上，思念永随。

    我给张跛子上了柱香，在那个未知黑暗的世界里，也只有他能够照顾黑婶了，香火点燃，它把我的追悼和怀念汹汹翻起，香火点燃，似是把他们留在尘世间的一切烤尽成灰，在这一明一暗的焚烧中，世事悲欢与人情冷暖都将如烟，随风而逝，落地成土。

    在泪水滂沱之后，在心神俱痛之后，在黑婶笑意盎然的照片前，我的手再次抚过她的照片，就象她当年抚着我的脸一样，我感受到了她的珍爱和疼惜，我现在给她的，也是珍爱和疼惜。那么黑婶，就请带上这份简单柔软的情感，好好地走吧！

    拜祭完黑婶，回家的路上，母亲问我，过几天就是元旦了，你还回来吗？我说，元旦，我回家。

（全文完）

在河之州

仗义每多屠狗辈

负心多是读书人

清姿

在这个大雪盖天的冬日深夜，我就蜷缩在被窝里哭，我哭黑婶，不等一等我，不等一等张龙张凤。现在黑婶谁也不等了，她等了好久，谁也没有等回来！这世间，成功和失败都可以重来，鲜花和掌声皆可以等，唯亲情不能等，唯父母的岁月不能等。

    想起张龙张凤，我的心里就憋不住窜起一股怨气，这俩人做事太冷漠太无情，我怨张龙张凤书读多了读坏了良心，读到把“百善孝为先”，“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在”都扔到土坷拉地里了。我恨他们在黑婶死前，有近十个月不曾回家一趟，他们用一年的时间标记来左右黑婶漫长的等待，在时间的消失中，在等待的煎熬中，黑婶带着对儿女的思念溘然离去！“母亲”这么一个庄严而亲切的称谓，“母亲”这么一个操劳而年迈的身影，在他们的心中，怎么可以如草芥般的轻视和淡漠？亲情在他们的生命中，怎么碎裂得象一堆风化的石灰？没有答案。

    可是我知道，若黑婶在天有灵，当她的魂魄飘荡在故乡河岸，她的双眼一定饱含热泪，这泪中有责备，有无奈，还有心痛，最终将回归到原谅,因为在她人生的轨迹上,善良和宽容一直附在她的骨髓中间和灵魂深处。或许，在黑婶抡铁锤的岁月里，张龙张凤受够了贫穷的煎熬，所以才把工作看得这么重！抑或是失去父亲的缘故，才更想把这个家撑得有脸面一些？可是他们不知道，他们的这种想法，恰恰不是黑婶需要的。黑婶只是想，隔上一些时日，他们能回到家看一看，陪她吃上一顿饭，仅此而己。我想不明白的是，张龙张凤对母亲生前死后的自私和冷淡，他们在各自的企业中，怎么会有良好的职业道德和职业素养？他们的同事、领导和朋友将会用什么样的目光审视他们？他们在午夜梦回的时刻，是否还有一丝丝的追悔和内疚？可是这些，与黑婶还有什么关系呢？那么与我，自然也没有关系了！

    我突然想起早上母亲的电话，她一次又一次的催促我回来，而我却是百般推脱，借口不归.母亲盼我回家，虽为告知黑婶的离去，但她对我的思念与黑婶一般无二，天下母亲怕都是如此的心肠。想于此，我便更加惭愧和自责... ...

    夜半刮起了大风，这风有些踉跄，吹落了树枝房顶的积雪，磕磕绊绊撞在院墙窗台，惹得村里狗吠声此起彼伏。听老人们说过，刮旋风能把新坟里的魂儿给唤出来！这是委屈的魂魄在诉说，在埋怨，在留恋。听这动静，能听得到院外风声大作，碎石翻滚，莫非是黑婶的新魂在地下还不适应，飘出来再看一眼这个村落?张家大院己经上锁了，我知道肯定是锁不住黑婶的，因为她喜怒哀乐的一生全给了这个大院，她呕心呖血的一生全给了张家，她终究会回来看一看的......

    一夜无眠。

百科全书

这样的儿女没有也吧。

清姿

我明白了，黑婶是年长怀孤单了！这种体会岁数越大，感触越深，似是如日中天的大树，越是高处，越是风寒，越到顶端，越是期盼温暖。我便给张龙张凤打电话，说黑婶年纪大了，让他们得空多回来看看，他们倒很客气，也很干脆，每次都说:姐，我知道了，可是工作太忙，真抽不出时间啊！这话我真不爱听，自从小煤窑不再开采后，河水随着年头渐长又清澈欢动起来，水流雀跃的样子总激起我童年的记忆，在我童年的时光里，对于河水，我仍然有些恐惧，但是家乡仍是最爱，村落总在梦中，可张龙张凤对于故乡的眷恋，对于母亲的情怀，仅仅一个时间的借口就抵过去了。故乡的门槛从来不会遗忘远方的游子，即使这个故乡再怎么贫瘠，无论行将何处，它都是无可替代的，因为那里还有一个年迈白发的母亲！

    我最后一次见到黑婶，是今年的中秋。那时节，石榴满枝，桂花刚落，父亲晒制好了桂花，我给黑婶准备了一些，带着月饼进了黑婶的家门，黑婶那天很高兴，穿了一件深红色的毛衣，说是张凤寄回来的，十几年的重体力劳动，使她看起来很显苍老，那双手象到了岁数，年长己久的老竹，关节突兀，瘦骨嶙峋的，怎么伸都伸不直，手面依旧粗糙，她照例抚过我的脸，象抚摸她最珍爱的宝贝。她的眼眶很深，一双眼睛象两口干涸的深井，只有提到了张龙张凤，方能发出一些神采来。我们坐在院外的槐树下聊天，我冲泡了两杯桂花茶，给她加了几块冰糖，香气传过来，十分芳香馥郁。黑婶端杯闻了闻又放下，叹了一声，竟然两眼潮湿，我知道她是想张龙张凤了。

    黑婶说：“这两个孩子在外地买了房，一年才回来一趟，春节在家住三天，过了初三就走，他们一走，家里没有年味了，也没有家味了！你看看卖苦力让他们出了山，有啥用啊！”我端起桂花茶，浅尝一口，突然没了滋味，不知道怎么接话。

    黑婶又说：“每年都盼着过春节，可是一年才过一次啊！，每月他们都会寄钱来，我也花不完，我看不到他们，我要钱有啥用啊！”我把茶杯放在石桌上，看桂花在里边沉沉浮浮，桂花与桂花的距离若即若离，似是也在飘浮一些不为人知的思绪。

    黑婶见我不说话，便自顾自地说：“他们倒是想把我接去住，可是出了大山，张家大院就没人看守了呀！逢年过节，谁给他们父亲上坟烧纸啊！我看惯了石头河水，上海那个大城市都是人，都是车，都是高楼，你说，我去会过得舒心吗？”

    我说黑婶你不开心就不要去，在老家呆着挺好，我有时间回老家，会来看你的。黑婶的泪一下子掉下来，有些哽咽地说：“妞最懂事，知道还有黑婶,这个中秋节过得团圆了！那你下次什么时候回来？”我拭去她脸上的泪痕，说元旦吧，元旦回来一定和你一起过。

    黑婶的目光一下子晴朗了，象个孩子似的站起来，端着茶一口气喝了半杯，拉着我就进了屋，指着桌上的台历说：“划个记号吧，到时候，给你做好吃的！”我说黑婶，你忘了，这本日历过完了，我就回来了！黑婶讪讪笑着，说自己真是老了。我记得很清楚，当时我在台历最后一页最后一行划了一个心形的记号，虽是黑笔划的，但在黑婶看来，那是一颗红火温暖的心。我知道黑婶等这颗心的到来，会等很久，但她始终没有等到。在距离元旦还有十四天的时候，她走了，在距离春节不足两个月的时间里，她走了！

    黑婶那天正吃早饭，手里的半碗米突然就落在地上，她毫无征兆地从椅子上摔下来，等到来修改衣服的乡亲发现时，黑婶己经四肢发硬，回天无力了！张龙张凤连夜赶回来，守了一晚，第二天一大早，不顾至亲反对就把黑婶拉去了火葬场，下午正式下葬，就连母亲都没有赶上看黑婶最后一眼！按张龙张凤当时给乡邻们的解释是：“请了三天假，工作不能耽搁啊，真是没有时间啊！”又是工作，又是时间！这工作什么时候是个头儿！仅仅是遗体停放七天，这是黑婶最后的七天啊！黑婶用最风光的葬礼送走了张爷爷和张跛子，但是她的葬礼，却被邻里提起就唏嘘不己。

    村里好多乡亲听到她去世的消息后，都赶来见她最后一面，却被贴了两面白纸的大门挡之门外，等回过神来，才知道黑婶己经火化下葬，无奈只好赶到墓地，把花圈放在黑婶坟前以尽哀思。只气得村里的几位长者指着急回上海的张龙张凤大骂道：“葬亲之礼草草未行，不给乡邻吊唁的机会，急急入土，真是不孝啊！”张龙张凤不敢顶嘴也不言不语，似是这一切仍是随时可移动的布景，以前是学习、考试和成绩，现在是工作、忙碌和事业，他们不为自己分辨，默默地在黑婶的坟边脱了孝衣，只各自在左袖上挂一个小小的黑“孝”字，顶着乡亲们的吐沫星子惊惧上路。黑婶走了，生前，她给张家真正立了门楣，死后，张家的子孙彻底冷落了这个院门。

清姿

七年时光，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家里地里外边的苦力，黑婶全包了，她天不亮就起床给张龙张凤做饭，中午两个孩子在学校吃，她则带了干粮，就着咸菜喝点山上烧的开水了事，直到了晚上回家，才能做上一口热菜热汤。黑婶没有星期天的概念，只有在雨雪天气，实在上不了山，她才歇息几天。期间我多次劝黑婶换个工作，但黑婶不肯，她说，干这活出力大，但钱多，有些地方女人家做的活，钱太少，扛家不够用！这七年里，黑婶再没捏过针，绣过花，她风里来雨里去，象个男人一样抡铁锤、拣石块，黑婶从砸青石干到到搬青石，从装青石干到为劳力们做饭的厨娘。这七年里，黑婶没有听过戏，串过门，她给自己上紧了发条，象台不知疲倦的机器天天转动着一个明确的目标，那就是不能对不住张龙张凤的名字,要让这两个孩子不但走出大山，不要再受她遭过的罪，要光耀门楣！七年间，我己经在城里参加了工作，逢年过节回去，会给她带件鲜艳一点儿的衣服，她总是不舍得穿，她说，这衣服还是走亲戚再穿吧，穿到山上砸青石太可惜了！可是我知道，她哪有亲戚可走？她的唯一的哥哥远在千里之外，来往一趟，黑婶得砸多少天青石啊！

    七年的岁月重担，使黑婶站在男人堆里，我己经很难分清黑婶的性别，她的衣服也以灰蓝黑为主，齐耳的短发己经半白，唇色己接近肤色，皱纹又宽又深，嗓门依旧很大，伸出来的手，握在我的手里，感觉象青石一样粗糙起硌。七年的晨风暮雪，使黑婶的风骨凛冽而清凉，她有着大山一样的胸怀和笃定，也有着溪水一般的柔和与绵长，黑婶用她的坚持创造了一个女人的传奇，也用她的辛劳供养了一个家门的兴起。

    记得张龙张凤接到上海某名牌高校通知书的当天，黑婶打电话叫我回去吃饭，我带了黑婶最爱吃的“宫廷绿豆糕”，她看到绿豆糕，不加掩饰地笑起来说：“妞最懂我的心思了，知道我好这口！”她做了一桌好菜给我们吃，黑婶还兴冲冲地买了一瓶二锅头，她说今天喜庆，都要沾点酒才算圆满。那天，黑婶穿了一件青底缀白碎花的棉麻短袖上衣，配了一条浅灰色的西式长裤，两年前我从城里给她买回来这身衣服，两年后她才有机会穿到身上，由于长年风吹日晒，黑婶的面容与脖子的肤色己经没有明显的区别，裸露在外的胳膊也是黑黝黝的，实在是黑成了一体，这种黑色的感受象极了那天饮酒的气氛，房屋的每个角落里都散发着和谐、慈爱、舒服和安宁。

    黑婶边倒酒边拉着家常说道：“跟着张跛子啥好的没学会，倒是逢节总要整盅酒，眼下孩子们长大了，也有出息了，你张叔没福是看不到了！都到齐了，就差他一人了，要是他还活着......”张龙张凤听到这话，迅速互相递了一个慌乱而无奈的眼神，又迅速低下头去，瞅着桌子角发愣。一时屋里冷了场，黑婶解了围腰也杵在那儿，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她不知所措地看着我，不知如何再往下说。我知道这天是特殊的一天，黑婶突发出过往的感慨和对亲人的念想，这是再正常不过的情感流露，黑婶提到了张跛子，肯定触动了张龙和张凤内心的波澜，这种敏感，在失去父亲以后，他们的反应尤为明显。于是我走过去拉着黑婶坐下，端了杯酒，递给黑婶说：“那就给张叔倒杯酒，报个喜！”黑婶静静接过杯去，缓缓倒在地上，接着她岔着话题说起了孩子们的努力和成绩，说起了乡邻们的夸赞和镇gov-ern-ment的升学补助费，张龙张凤抬起了头，眼中恢复了平静，嘴角上挂了些许笑意。

    那是我平生第一次喝酒，对于酒的味道，不同的场合有不同的感受，当年，我端着酒杯与黑婶和她的孩子们碰杯，那种感觉那种情怀那种快乐在我的人生里深刻犹现。我想必张龙和张凤也是如此，他们俩的话还是不多，但借着酒劲儿，发着狠说了一些一定要出人投地的话，直喜得黑婶喝了一杯又一杯。我跟张龙张凤没咽几口，都有了些许醉意，趴在了桌上听黑婶象个孩子似地说天道地。那天黑婶喝到酣处用竹筷敲着盘子唱山东地方戏，唱到音高处，调儿抬不上去，她就张大了嘴用假音接济，她说她可想吃周村的烧饼，几十年都没有尝过了！她说她前几天做梦又回到了家乡，看到了院里的驼背枣树，见到了梦里头的爹娘......张龙张凤一动不动，歪在一边儿醉了，我双手托着脸听，眼皮使劲撑着，在我快撑不下去的时候，我看到黑婶哭了！我说黑婶别哭，黑婶别哭！她的手从桌那边儿伸过来，放下我的胳膊说，睡吧，妞，你醉了！我说我没醉，可是我头一低，趴在桌上就睡着了... ...

    黑婶干死干活供养着两个大学生，这在我们村独此一例，也正因为如此，她在村里倍受乡亲们的尊重。在张龙张凤大学毕业刚刚参加工作的那一年，地方gov-ern-ment发出公告要保护矿石资源，村里也开了大会：严禁开采矿石，这个大会象是给黑婶下了一道退休令，黑婶再也不用不见日头就奔山上烧火起灶了，终于可以好好歇歇了！虽然张龙张凤为老张家挣得了脸面，在上海找到了体面的工作，收入不菲，但黑婶怎么能歇得住？她的手重新捏上了针，在自家门口开了一个修改衣服的门面，只是象征性地收一些费用，乡亲们都爱找她修补衣服，不是图便宜，而是黑婶的针线功夫确实了得。我曾劝黑婶将近花甲之年，就不要再缝缝补补了，黑婶不听，她说，张龙张凤出了大山，不会再回来了，白天有个营生，还有个说话的人，要是关张闭门，剩我一人，这院里该有多冷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