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离！

无名之伤 · 发表于 2011-11-26 22:18

很多的时间，都是一个人度过。一个人迎接晨曦，一个人出门，一个人回家，一个人沿着重复过无数次的街道走回家，一个人开阖门，一个人读书、吃东西和看电视，最后一个人静静地睡去。

一些寒冷寂静的冬夜，常常的，因手脚的冰冷而猝醒，翻身裹紧被衾然后再也无法安睡。那刻我只要温暖，除此之外都不算数，都须不管不顾。这类剧烈，仿佛我对南方的觊觎，只消一场春暖花开的前景。记忆里与向往中的南方，时常清晰地仿佛是故乡，年少时光里就埋下了不可磨灭的欲望。转念又模糊地仿若天堂，遥远得不可琢磨与描摹，只是童话故事里程式化的声息与形状。这一抹情绪的荼毒，从古至今，皆不堪女子独自黯然的消解。一切试图欢悦起来的努力，在隐隐念起离人时又分崩离析，转身之后，消损了眉间的妩媚、黯淡了眼中的光明。

穿越过千年的时空，暮冬初春的季节里，依旧繁华如锦的临安城内，遇见面容沧桑、眉宇疏淡的易安，那时她已经覆灭了心内的国愁家恨，迥然一身。情绪心境都恹恹的，一身心苟活人世的淡然无欲。

原本活着就是一件独立于诗词之外的实在要紧事，食物、阳光、交际、缺一不可。她在宿醉后格外清心，又惦记阁楼屋檐下刚刚萌芽的花草，早早醒来。那夜一场疏雨骤风，大概也似今晚连绵于长安上空的这场阴雨，都是急吼吼而来，纠扯了经过人的用心。

早春的晨寒还是凛冽，她并未仔细穿戴完毕就问起了卷帘的侍女，语气中的焦灼毫厘毕现：那墙角几株刚刚抽了骨朵的海棠是否安好？那几朵刚刚发芽的新枝是否已被这可恶的雨水玷污摧毁？

不解风情如侍女，淡淡的一句“海棠依旧”，附和着抽帘的细碎动作，给得无惊无险。而只这一句结局，让她因担虑而褶皱不平的心神突然间平缓熨帖，不用费力掐算想象，此刻户镛下该是绿肥红瘦的热闹景象了。又到人间复春的好时节，她舒展开眉头，知晓这些于己身无涉的挂念，大概就是余生最该计较的事了。

早年家世显赫、夫唱妇随的胜境，已随同故国一并凋零。那些堆垒了无数岁月的苦痛终于渐渐被这临安城的风雨与阳光消解成了记忆中的尘土，无大悲恸与大欢喜地活下来，也是对逝者的安抚与交代。词作千古独绝的易安，并不是后人臆测中的纤弱女流，后来独自一人时候的坚强与隐忍，叫某些易感的男子都汗颜羞赧。

她不是与生俱来的坚强，曾经如此依赖与爱慕她的夫君，所怀揣的也不过是一腔不可企及的学识才情，却在宋室衰败、家破人亡后能孑然一人南渡求生，实在是惊世骇俗之举，更令爱慕她才学的后人平添景仰之情。这个女子太不简单，词句文藻突兀在千古之上，胆量与勇气更是万世独绝，“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的感慨，也是她心之想往。

因太好她的词而延及她的身世景遇，也试图揣摩她后来的生活，从后期的词作中常常读出寥落孤寂，却仍不是绝望浑噩。既然在世事的危机中得以保全性命，那就仍需努力姑息，将将好地活下去，日常的起居交际不可偏废，嗜好的词文创作亦需坚持，一切还原成最初的云淡风轻。

只是斯人已老去、彼心已阖上，之后笔尖流淌的，无关风月，唯有平静质朴系于词句。而生活于她渐渐成了一幅未竟的画卷，每日增添波澜不惊的几笔，这一生渐渐书写完毕。

古今代谢中，许多女子的命运却是殊途同归，独自走着后来的路途，自他离去，自己身被幸福和美的命运抛弃。

蒙昧如我，只以粉丝的姿态来偷物，其中一件窥易安的心思轨迹。曾经以为这一生也即将如斯，长久的分离、短暂的相聚，我们如同昼与夜，不过一秒的交集，却要拖延过一世冗长岁月间的思恋漫溢。生离，其破坏与杀伤力并不逊色于死别，同样催人自此沉吟、默默不语，藏匿并隐灭情绪的千沟万壑、千头万绪。

学不到易安睿智的淡定从容，只捡取她的片段心境来描摹复制。此刻暴露出鹦鹉学舌的窘态，却不可轻视这份俯首帖耳的倾慕与仿效之心。我只是一时语闭，只是一时蒙蔽了慧心。

之前，昼夜抱怨着这场漫无归期的分离；如今，渐渐学会理解与宽容生活的逼不得已。

岁月不是缘由，与不同的有情人行同样的命运，是注定。在强大的宿命前，还原成了一个不谙世事险恶诡谲的孩童，任由尘世的这双翻云覆雨手将我推搡着反复鼓弄蹂躏，我逆来顺受、不言不语。如同易安在生命最后岁月里的沉着与沉闷，自知生命中的五色斑斓已幻灭为烟花迸发后青色烟尘，袅袅轻轻、踪影难觅，再多的回首都是惘然自伤、是块垒浇铸，于是，她作寻常人的姿态，将余下来的岁月策划规整、从俗经营。

她已然不再是当年日日对酒吟词、拈花微笑的才女，高高在上、遥不可及，撒手人寰之前，她不过是现世逼迫荼毒过境后能听之任之、悠然处之的俗世妇人，容貌庸常、神情贫乏。从她后来的人生里，仿佛照见苍凉悲怆的自己，如此近，又如此远，隔了一种生死的距离。

对她，对我，一世之恸，不过生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