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那些人那些事 （不曾遗忘的过去，以此纪念七十年代的伤痛）

清姿

那些年那些人那些事



      在我刚记事的时候，我就常常在脚下垫足了砖块儿，趴在自家低低的墙头上，看他家做饭。


      原来是个女人做饭，饭菜很粗糙，却十分温暖,象她身上的粗布蓝衣。那女人摊好的葱花油饼，很香，我闻到味儿就会跑过来趴墙头上看。俺家的墙头正对着他家的厨房窗户。女人看到我，会走出厨房，欠着身子递给我一个，然后亲切地问：香吗？我边吃边含糊不清地说香。不待我的小手再伸出，母亲不知何时己站在我身后，二话不说就把我给提溜回去。那个时候，我才六岁。


      依稀记得那个女人，有着标准式的中国传统妇女的脸：端庄、温和、说话细言细语、见人低头。她有一个儿子，叫锋，比我大两岁，我俩时常在一起玩泥巴，拽蜜蜜罐，戳过马蜂窝，学过戏台上的生角旦角，还偷过邻居大爷家的梨和枣，被人发现的时候，他总是挡在我前面，让我先跑。遇到母亲做了好吃的饭菜，我偷偷瞒着母亲，跑出家门，会把菜分给他一些。有时候我会塞给他一些他没有吃过的零食，他总是很害羞地接过去，然后装在口袋里，看着一个角落说要拿回家让他母亲尝尝。


      他母亲很少与人交往，即使院外的媳妇后生们笑声再大，她也难得出来一次，她出来的时候大多是惊呼着“救命”的，每次我听到她喊救命，我就会自觉主动的挨着院外的墙站好，她无一例外地朝河边跑去，紧接着，一个衣冠不整、胡子拉碴的男人举着一把锄头或是一把菜刀在身后撵着，锋在这个时候就会脸色苍白，不知所措，他紧紧地拉着我的衣袖，求救似的看着周围的乡亲们。乡亲们立马放下手中的伙计，一路追着跑着，终于撵上了那个男人，夺掉了他手上的锄头，大声斥责着他。女人看到男人手里没了家什，就一屁股坐在河边的草地上，拍着大腿，抽抽嗒嗒地哭起来。锋慢慢走过去陪她坐着，两只手狠狠地撕扯着身旁的狗尾巴草，那女人把他揽在怀里，哭得更伤心。最后，她会被母亲和一帮纳鞋底的婶们劝回家，我问母亲，他为什么打她？她为啥还要回家？母亲看着我说，你不懂，长大了就懂了！


      等我再大些，我更加不懂。因为锋要跟他母亲再嫁到离我们村很远的另一户人家，锋走的时候与我告别，他刚刚哭过，脸上还有泪痕。他对我说，他到别人家，还是这个姓，不会变的。但他为了母亲必须走，没有办法。母亲送给锋一些零食，他头一低，伸手接着还是装在口袋里，说留给母亲吃。那天下着小雨，我目送着锋和他的母亲离开村落，眼前两行泥泞的脚印歪斜着延伸到远方，只到两人的身影越来越小，越来越小，小到渐无。


      后来，那个男人开始自己做饭，一直没有见他烙过葱花油饼。他做饭不在厨房，就在一间败落的院内，说是院内，实际是原来的厨房，因为他抽烟掉了烟头，燃着了杂物，致使房屋被烧。房子的顶己被烧尽，四面的砖墙己经倒塌，清理过的现场还能看得到被熏得发黑的根基石，其实他是有房子做饭的，但他以他的思路说是怕再着火，所以我就经常看到，遇到下雨下雪天，他就躲在其他屋里随便弄点冷食填肚，遇到天气好了，他才慢悠悠地在院外生火起灶。按辈份排我应该叫他叔，他在他们那个家族排行老四，是最小的，该叫四叔。我与他虽是一个祖姓，但是出了五服的，小时候没叫过他，看到他，我就躲得很远，因为他疯疯颠颠的。母亲说，他是疯病。


      有病暂且不说，何况疯病？我就更不敢靠近。自从四婶走后，逢年过节，母亲煮好了饺子，捞上一盘，递给我说：给隔院的叔端去！我就撅着个嘴，唤了妹妹跟我一块儿，敲四叔的门儿。吃饭的点儿他总在睡觉，呯、呯、呯，敲得手累，他才蓬着一头乱发把门打开，阳光刺得他的眼眯起来，打量我老半天，看到了我手里端着的饺子，有了些许欣喜之意，二话不说接过去，倒到他的碗里就伸手关着了门。我看着妹妹，妹妹看着我，两人趴在门缝里开始往里瞅，里面很黑，啥也看不见，只觉没趣，站一会儿就走了。

续

风影大师兄

简练的笔触，活灵活现的场景及心态描写，大作！
敬请楼主在此贴连载，利于大伙阅读，也利于自己翻看。

清姿

想续下去，可是接下来却发不上去了。本想一气发出来的。因为有文化大革命，七十年代，毛泽东语录等这些字眼。发不上去了，咋办？

清姿

俺是新手，不知道咋发，多谢风影，俺现在就续着发贴。

清姿

更多的时候是听到他家屋内传出很大的响声，似是凿石的声音，屋内窗户关得很严，谁也没有进去过，都不知道他在屋里干什么，他出来做饭的时候才能看到他，一脸的灰黄之气，嘴里断断续续说着毛泽东语录，有时候还会迸出几句诗词。我问过母亲，问四叔还上过学？母亲说，都是上学害的，如果不识字，也不会这样了！后来母亲送我上学，我死活赖着不去学校，就把母亲原来的话兜出来顶她，母亲却不恼，只是叹气说，去上学吧，时代不同了。长大你就懂了！

      又是长大就懂了的话！可是我真的不懂。几年来，从不谙世事到升入初中，我一直对四叔房屋内的声音很感兴趣，问母亲，母亲总说是四叔在打发光景，有时候给他送饭，不但能听到他在自言自语，还能听到老鼠吱吱的乱叫，屋里究竟是什么样子，实在让我很好奇，这个好奇想想有点滑稽，它被一次意外的葬礼满足了。

      锋的爷爷早年亡故，撇下全家五口靠奶奶一人含辛茹苦地支撑着，四叔病后，她一直由三位叔伯轮流照顾，有年冬天黄昏，年过古稀的奶奶在四儿子的屋里摔倒后再也没能起来，四叔吓坏了，跑到院里大喊大叫，大伯一家和母亲都赶了过去，奶奶当时己经不行了。母亲说，老奶奶临终时拉着四叔的手一直不肯松开，眼瞪得老大，四叔在那个时刻出乎意料的懂事，象睡了长觉清醒过来一样，抱着奶奶大哭不止。那晚，老太太的遗体就理所应当地停放在四叔的屋里。

      老奶奶下葬的那天十分寒冷，还飘着稀落的雪花。天还很早，几声凄凉的唢呐声中夹着撕心裂肺的哭声，通过那个低低的院墙传过来，我起了床，发现母亲早不见了踪影，顺着哭声摸到了隔壁的大门，这里熙熙攘攘站满了人，屋门敞开着，正中间放着一张去了被褥的床，凉席上躺着蒙了脸的老奶奶，她的脚露在床单外，是那种传说中的三寸金莲，奶奶穿了一双绣功极好的绣花鞋。母亲后来告诉我，那是用极好的丝线绣成的，是四叔早年去杭州为奶奶买回来的，前几年抄家的时候因为是寿鞋，都嫌晦气，没人愿意毁，于是老奶奶还能穿上自己亲手绣制的送老鞋。老奶奶也早早为四儿子准备了一身殓衣，说是可以添福增寿。早在几年前老奶奶就把四叔托付给了大伯，说四儿子本性纯朴，要善待他。

      我终于走进了这间房屋，仍然还是有一些恐惧的。前来吊唁的人很多，来来往往的，来一拨儿人吹一阵唢呐，跪在地上的孝子们就痛哭一场，只有老奶奶很安静地躺在那里，她是真的听不到了！我问母亲：人死了就是这样的么？动也不动！母亲斥责道：这里阴气太重，小孩子出去！我没有出去，站在门里打量这间房屋，除了老奶奶躺的那张木床，屋里还有一张床，床上堆了几个破烂棉被，靠床有四叔自制的桌椅。除此之外，挨着墙，就是大大小小的青石了，有的凿得象对窑（舂米的一种石具）那么深，有的浅浅的刻着字，有的字刻得小，象“打倒走资派”，“人民必胜”。“毛主席万岁”等等。印象最深的是有一块长约三米，宽约半米的石板，上面刻着六个宋体大字“我是牛鬼蛇神”！我吃了一惊，把这几个字给念了出来，谁知道跪在奶奶床下的四叔听到了，疯一般站起来喊道：“是的，我不是，我不是牛鬼蛇神！我是受过党的教育和培养的，我不会做对不起党，对不起人民的事......”母亲愣了，一屋的人都愣了，大家把目光一致对准我，然后开始附合四叔的话，直至他平静下来，母亲把我拽出屋去，迎面碰到了风霜满面的四婶，她也用那种发愣的目光看着我，随即，四婶也疯了般跪倒在地嚎啕大哭起来，锋跟着跪在那里，默默地流着泪。他抬头看了看我，我知道我说错了话，具体怎么说错我还真是不知道。但我知道锋一定有话对我说。

清姿

直到奶奶的葬礼结束，肿着眼的锋找到了我，塞给我几块糖，说是从奶奶的贡桌上拿的，我接过来，递给他一包零食，他又习惯地装在了口袋里。多年不见，锋长高了，比我高出一头，很瘦，但很结实，我看到他的手面裂着很深的血口，买了冻疮药给他，他拿过药看着说明漫不经心地说，这东西没用过，天暖了手就会好！天冷了就会出来，年年都是这样，冶不好！象我爸的病，一年比一年重了！锋说，我爸是好人，不是牛鬼蛇神！你信吗？我说我相信。到底为什么相信，我俩也不知道。

      后来，父亲找人砖砌了院墙，足有两个人高，我再也看不到四叔做饭了，倒是我可以闻到他做的饭，确定是没有一顿不糊的！直到他被大伯接过去同住，四叔的家里才算是彻底断了炊烟。

清姿

接下来的内容，我实在发不上去了。咋办？

清姿

发不上去了发不上去！！！

风影大师兄

发帖是个辛苦活，论坛有自己的管理条例，发不上去的时候很多要一段段慢慢往上贴，然后发现违禁改个词或者拼音。

清姿

等我了解了中国的历史，我才知道nvguisheshen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wenhuadagemin衍生出的一个词。母亲告诉我，我的姥爷，隔村的二伯在当时就是被折腾致死的，四叔的病就是那时候落下的。最后好歹留了条命，只是这条命仿佛飘荡在另一个世界里回不来了，唯有行尸走肉。母亲说全村就他一上高中生，天天读书看报，写得一手好毛笔字，他自然而然被大家一致推举做了村里的会计，由于四叔为人善良，心直口快，在一次批斗大会上，四叔站出来为母校的老师说了一句公道的话，他立即被一群hongweibin列为chaishehuizhuyitai的跳梁小丑，他的脸被墨水涂黑，还被脱光了上衣，被人在背上写了四个大字“niuguisheshen”。他的家被抄了，书被烧了，还天天被牛拉着youjie示众。学识渊博的四叔受不过气，被五花大绑youxing了三天之后，留着一丝倔强的魂魄熬着，但每逢乡里村里召开村民大会，他就会被做为典型打击对象揪上台去，按照红卫兵的授意，对着下面黑压压的群众说：我是罪人，我是niuguisheshen！这样过了大半年，终在一天夜里，村里开批斗会的时候，他重复着这样两句话，来来回回地说着，说着说着就疯了！      
    四叔疯了。有进步分子说他是装的，要把他押在台子上一夜不放回，看他还装不装？四婶失魂落魄地跪在台下一直哭，嗓子都哭哑了，出不了一点儿声音，肚子里还怀着七个月的锋。村支书心软，联合乡亲们向红卫兵求情，磨蹭了大半夜，四叔才被四婶搀着回了家。四叔再出家门的时候就有了几个极端，不是吼着哭就是带着笑，哭的时候就大喊“我是罪人”，笑的时候面容很平静，象到了共产主义社会一样，满脸幸福之感。更多时候是他嘴里念念有词，仔细听来，很多时候都能听到“nvguisheshen”这四个字。      
    锋从记事起，就知道自己的爹是个疯子。我从记事起，也知道锋有个疯爹，所以我在他面前尽量不提他的父亲，而他也总用闪躲的目光，看着脚下的路，以一种回避的方式拒绝着乡亲们的同情、关心和施舍。

清姿

其实在我出生以后，ZHONG GUO己经开始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在伟人的世界里，WEN HUA DA GE MING实在是毫不起眼的决议错误，淡淡的两个字：“错误”，老百姓的包容就可以海量的不再说什么。可是在四叔的天地里，这是比天塌了还要大的灾难，他的病再也冶不好了！他的家再也不囫囵了！四婶从此没有再笑过，锋的脸上布满了恐惧和自卑，四叔活着，唯一的喜好就是打四婶，白天打，晚上打，隔壁女人的哭声，象一场噩梦，没有惊醒的时候。他打跑了四婶，自己独过后更加穷困潦倒。

      四叔一直靠兄长们帮衬救济度日，刚开始把自己关到屋里在青石上凿字，说要成为最有成就的雕刻家，大白天村落里还很喧嚣，倒也没啥动静，特别到了晚上，凿青石的声音从四叔的小窗户里传出来，缠绕在家乡的天穹之上，恰似一首怨曲，高高低低、深深浅浅地敲打着夜的黑暗和漫长。有时候，他站在自家的院子里大笑，边笑边背MAO ZHU XI 的沁园春。我会向他请教一些写作方面的问题，他讲得很有道理，但是颠三倒四的，写出来的字却十分优美，标准的楷体，功夫很深。

      自从大伯不准他再运青石回家后，四叔确实是困顿过一些日子的，但后来，他另辟奇径开始用大号的毛刷子蘸了石灰粉在院墙上写标语，家里的墙写满了，开始去外边写，学校、医院、镇gov-ern-ment的围墙上全是他写的标语，写的还是那些"MAO ZHU XI万岁”，“我是牛 鬼 蛇 神”之类，没过几天，他写的字会被人家用清水给洗净了，但他孜孜不倦，锲而不舍，白天写有人撵，他就晚上写。所以，一直等到我上了高中，我走在镇上，都能看到这些标语。我有个老师是搞美术的，他刚分到学校看到这些标语的时候发出了由衷的赞叹，他说，这字有功力，起锋有度，落笔有力。我说，那是我四叔写的！老师问，你四叔是搞什么专业的？我说，他疯了！

向阳花1010

好像老家深山里的细流，脉脉淌来……

清姿

四婶没有回来，她给四叔买了双新布鞋，托人送过来，说是让他好上路，母亲说四叔穿上四婶的鞋就安心了！我跟在送葬的人群中搀扶悲伤的母亲，一路之上哭天嚎地的，锋在四叔的坟前摔碎了老盆，终于完成了四叔的葬礼。就在那一刹，我觉得，锋己经是个大人了！他突然转过头来，看着我说：从现在起，我没有爸爸了！我的泪再次泉般涌出，锋一时又大哭起来，他趴在父亲的坟头上，众人拉都拉不起来......

      从葬礼上回来之后，锋生了一场病，大伯家照顾他了几天，才慢慢好些，他收拾完父亲的遗物，走的时候再次给我告别。我仔细的看着他：他有着高高的个子，宽阔的肩膀，微卷的几缕黑发贴在额头上，象卷来了异域的海面，波澜不惊，深不见底。他的五官端正而儒雅，神态平静而憔悴，一说话就把目光投向远方，眼神象极了远空的云，有一股郁色的潮湿，看见我，他会点点头，眉头上扬。锋告诉我，他明年就要高考了，要好好考试，给父亲争脸！我说，那是一定的！临走时，他送给我一个很好看的粉色发夹，说是小时候我老偷偷给他好吃的，他没有忘。我把发夹别在头上，但没过多久，我竟然遗失了！

      此后有两年，我没有锋的任何消息，也没有再见过锋。

风为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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