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婶 (成功和财富都可以等,唯亲情不能等,唯父母的岁月不能等.)

清姿

黑    婶

    冬至，母亲打来电话，说做好了饺子等我晚上回老家吃，我推脱工作忙回不去，母亲在电话里顿了顿，咳了几下嗓子说，明天不是周末吗？我支吾着说有事便挂了电话。约摸半个小时后，她又打来第二个电话，絮叨着说今天做的饺子跟往常不太一样，特别香！我说，那您就多吃点，天太冷，我真是懒得动弹！到了下午，她又打来第三个电话，我有点不耐烦，还未张口说话，电话那头就传来母亲嘶哑的嗓音：“我跟你爸中午己经吃过饺子了，不如这样，我一会儿给你带点馅，去你那里包！她的话象冬日房檐下那一溜白花花的冰喇叭，尖硬冰冷地敲打着我的耳膜，羞惭和自责让我无地自容，语气一时温软起来，我轻轻对母亲说，晚上我回家！

    老家距我工作的城市也就一百多里，我去超市买些父母爱吃的点心，又特别准备了市内有名的“宫廷绿豆糕”，傍晚时分到了村庄，天竟毫无预兆地下起了大雪，莫名的欣喜从心底升起来，暖暖地，满满地涌进我的双眼。我就站在雪地里看雪。一朵又一朵扑愣着翅膀的雪花落下来、扑过去、静下来，瞬间便白了山头，白了村舍，白了地头儿，也白了我！绕村的那条小河依旧缓慢东流，雪把河水趁得暗黑，雪水拖着一股暮色远去，只把流年淌过山边，又把流年拉到眼前......

    我裹紧围巾，慢慢走在雪景中，所有在异地蜇伏的一切都醒过来了，悠然和散漫，率性和童真，在故乡的怀抱中，所有都来得自然而然。放眼望去，麦田外的火车铁轨上己经铺满了雪，“呜”地一声笛响，整个大地都颤抖起来，车过，铁道上一片漆黑，刹时又白花一片。远处田堰下，大小不等的坟地边隙，豁然一座新坟入目！成堆的花圈和挽联还未经风雨，在冬季里鲜艳得有点哽咽，零乱的白幡还挂在树梢，条条飘荡，突兀在风吼雪飘中，凄然而无助，似是招魂，似是追忆，似是正在撕扯山河的呜咽！在这个寂静的冬日黄昏，在这样雪舞天地的大背景下，前后看看，并无行人，只有狂风卷起的雪土在风里翻滚，混合着雪土的是那些金色银色的小碎花，跃腾在空中，一闪一闪，亮过了雪片。心下一紧，蓦然有点碜得慌，不由三步并作两步紧走起来，再走一段小树林，拐个弯，家就到了。

    到了家门口，恰逢母亲到大门外等我，母亲的头发基本全白了，分不清哪是雪花，哪是白发，母亲的嘴角起了几个燎泡，我问怎么了这是？母亲轻声淡笑道，这几天事多，上火了！我问啥事？母亲说回家再说吧！她接过我手里的东西，看到了绿豆糕，没有再说话。我扶母亲进屋，帮她拍落身上的雪花，不一会儿，父亲就把一碗热气腾腾的饺子端过来，一时，我的眼里有点热，但若流下来，真是有点不合适宜，眨了几下眼生生逼回去，拿起筷子就开始吃，在父母面前吃饭，似乎不讲吃相就是最好的吃相。父母一直看我，我调侃道：我吃相很好看？母亲说：就会贫！好好吃饭吧！

    仿佛我回来就为冬至吃饺子，见父母，但也确实是吃饺子，见父母。我隐约感觉，母亲应该还有话对我说。果然，等到入夜时分，母亲走进我的房间，发现我正斜靠在床上看书，迟疑了半天，缓缓告诉我说：两天前你黑婶不在了！

    我一惊，问：“哪个黑婶？”

    母亲眼圈儿一红嗔道：“还有哪个黑婶？！”

    我坐直了背急急又问：“铁轨麦田的新坟是黑婶的？”

    母亲点点头：“是她的坟！”突然屋里就静下来，窗外的雪带着些许金色银色的小碎花重新飞到了心坎儿上，一片一片密密麻麻地摞下来，把我砌在中央，开始结冻，开始硌心，开始疼痛。


　我埋怨母亲为啥黑婶走了也不言语一声，我也好赶回来送她一程。母亲说，我也是赶了个半道啊！母亲告诉我，黑婶走得太急，她的孩子们又定居上海，离老家太远，回来后没有大办丧事，遗体停放了一夜，次日清晨便赶去火化。当时，母亲正在妹妹家里小住，听到黑婶过世的消息，急忙赶回来己是晌午时分，到黑婶院里还没有站稳，零散的送葬队伍就开始起程了，母亲连黑婶的最后一面也是没有见到......我不语，一时竟再也说不出话来，静静地听母亲说黑婶的生前往事，说黑婶的好，黑婶的不易，说黑婶的张跛子和黑婶的孩子们，母亲说着说着说困了，就回房去睡，留下我一个人翻腾在被窝里，想黑婶。

    黑婶走了。在这个喧嚣拥挤的人间，每年都会有一大茬一大茬的人离去和到来，恰如春去春来、花开花落，这是再寻常不过的生死轮回、自然伦常。可我总感觉，黑婶还没有离去，她仍如以前那样，笑吟吟地站在家门口，大着嗓门看着我说：“回来了，妞？”

    黑婶比母亲小七岁，从血缘上讲，俺家跟她家的关系不算很亲近，但从感情上来说，叫她一声“黑婶”，这声称呼，我却对她有着跟母亲一样的感情。她人长得高大，人堆里一瞅就是个结结实实的农村妇女，说话大腔大口，一张嘴一发声，声高而音阔，象劈劈啪啪甩打着叶子的钻天杨，直传到村子的上空。脚更大，穿四二码的鞋子，足以托起她高大的身板，走路稳当有力，“蹬、蹬、蹬”直带响，人过一阵风，能漾得起尘土。就是这么一个壮实的人，咋说没就没了呢？但就是没有了。生命转眼成为一抷黄土，任何人都逃不掉，躲不过，这是所有人的命运归宿，无一例外。

    黑婶的命运是黑婶给予的，也是黑婶改变的。

    黑婶是山东人，父母早亡，兄妹二人相依为命，家徒四壁，生活拮据。年轻时，说通在河南的山东老乡为大哥物色对象，自己情愿为大哥换亲。谁知这山东老乡到村里来说亲的事，被张跛子（小时候爬树摔下来后，脚踝受伤)知道了，他便打上了主意。张跛子也是因为腿瘸的缘故，得了这么一个绰号，再加上这人不厚道，也无手艺，人又懒，村里村外没个好名声，自然是好人家的姑娘都看不上他！张跛子愁啊！眼看着年纪就要过了茬，正烦愁间，意外听到了村里议论山东兄妹换亲的事，于是计上心来，先把那个山东人好吃好喝好买好送给收通了，之后，张跛子砸锅卖铁凑出足够的财礼钱为邻村的姑娘做嫁妆，佯说是黑婶的大哥出的礼钱，几经磨合，双方见面后，颇有好感，这婚事也就成了，姑娘嫁过去后，小日子过得还行。四婶却受苦了，当她千里迢迢来到我们村，看到又瘦又小又瘸了条腿的张跛子后，当场就掉了泪，但授人钱财，无力偿还，不能背信弃义，尤其得知张跛子也是幼年丧母，更因张跛子的父亲己过花甲之年，眼巴巴地央求着她，黑婶一横心，咬了牙，披了红盖头，吹吹打打就进了家门。

    黑婶进了张跛子的家门，引得四里八乡的乡亲们都奔着前来看新媳妇，张跛子瘦小无力，面若黑炭，黑婶却高大健壮，水灵俊俏，俩人往那儿一站，十分不相配，颇引众议。乡亲们围着他开玩笑说，张跛子有福，看着新媳妇的条杆儿，肯定好生养，家里家外绝对一把好手，张门娶了个当家支户的，家门有望了！张跛子是个烟鬼，听了这话，闷着头吞云吐雾一番后，在鞋底上“嘎、嘎”磕几下旧烟竿，拨开众人，朝天吐了一口唾沫，狠狠说了句：她能得不轻，这家我说了算！




[ 本帖最后由 清姿 于 2013-2-19 17:36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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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姿的沙发，一定是我来坐。大家太客气了，谢谢。

清姿

您总是这样客气，随便坐吧。

清姿

算不算的，似乎张跛子真的说了算。

    同大数农村妇女一样，进了婆家的门，就成了婆家的人，黑婶每天起早贪黑，干死干活，里里外外全靠她一人张罗，她当年挣的工分能顶俩壮劳力。回到家洗浆缝补照样不含糊，除了照顾公公，还得给那个好吃懒做的烟鬼男人端吃端喝，黑婶无怨言，只是很无言。

    黑婶做得一手好针线，她的一只右手，上下一伸一量，就能裁得一身合适的尺寸，绣花更是一流，山村里有些喜好做针线的妇女，还是手挑的绒绣和刺绣，黑婶却会机绣，她把绣花撑子放在缝纫机下，去掉缝纫压头，安上一块凸起的绣花板，一推转轮，手动脚动彩线也跳起来，不一会儿，黑婶就能绣朵水灵灵的牡丹或玫瑰，拿到太阳下边一看，这些花儿就象她的脸一样娇艳，这让村里的好多媳妇姑娘羡慕。张跛子心里美得很，但嘴上不说好话，反倒出门对外言道：看着吧，新媳妇，勤三天，不出仨月，准懒成一头老母猪！可是六个月、一年过去了，黑婶不扎堆说东长西短，她的脾气还是那样的温顺和气，还象刚进门那样勤快、懂事和厚道，倒是张跛子，自从娶了黑婶就不再去田头了，懒得还不如一头母猪，不睡到日上三竿不起床，饭不端桌不动筷，天天杵在家里，身上开始坠些肉肉，一张黑脸不知怎地竟然被捂得溜白溜白的，象挨了刀的一瓤冬瓜，只怕是再来点大风，串到房檐下就可以做冬瓜干了！

    乡下人对懒汉极为看不起，张跛子是半两力都懒得出，用乡亲们的话说：这货玩泥堆哩！就是不管你咋看我，我就这样了，给我点水，我就粘乎乎的，给我点风，我就跟着吹呗！黑婶原来也劝过张跛子勤快一些，开始张跛子还嘻嘻哈哈给自己辨解，找理由，无非是我的腿怎么怎么地，我花钱娶你是干啥的？我懒一些不是正好趁出你能干吗？......后来黑婶再提，张跛子不是立马翻脸红着眼珠子作兽牛状，就是摔锅砸盆搅得家里不安生。黑婶便再也不劝，辛辛苦苦一个人做家里的活计，尤其她对公爹，一日三餐端茶递水，春夏秋冬知冷知热，直喜得张爷爷逢人就说，不知道是哪辈祖宗积的德，轮到我这里，老来有福了！

    黑婶是皮肤挺白的一个女人，莫名生了一场大病后，身体倒无大碍，倒是她的脸不知何故变得越来越黑，脸皮里边起了好多杂面星，多方求医，再也没有医好。黑婶索性不再医冶，后来乡亲称呼她，就亲昵地带了一个黑字，不是黑婶就是黑嫂，直至后来叫到黑奶奶。张跛子有时候听到会纠正一番，他说，进了张家应该称张嫂或张婶......乡亲们不理会，依旧叫黑嫂或黑婶，倒是见了张跛子一惊一乍地喊：“啥时候皮捂白了?换皮了？”弄得张跛子张嘴说不出话来，这还不算，又给他起一绰号，称为二白，气得张跛子直瞪眼。

    因为黑婶的这张脸，村里的小孩子都不怎么亲近她，乡下孩子哭闹的时候，孩子的家人使尽劝哄之术而无剂于事之后，他们会故作恐惧之态，俯在孩子的耳边低低说：嘘，别哭，黑婶在门外看着呢！小孩子的眼泪还在流着，哭声会嘎然止住，然后目光小心翼翼的瞥过紧闭的大门，似乎那扇门，隔开了两个世界，门里，是童年无虑的欢笑，门外，黑婶真的就叉腰站在那里！黑婶的脸成了吓唬不听话孩子的一张王牌，再不能成为张跛子炫耀得意的谈资，他心中大是不快，看黑婶的眼神就象掺了沙子，恨不得把这个沙子给抠出来，再扔地上给跺三脚！

清姿

由于黑婶勤快明理且宽厚和气，村里人都把她看成是张门的当家媳妇。有时候同村的妇女找黑婶借个针头线脑或是喊着去田地干活，一边敲黑婶家的大门一边高声问：“家里有人吗？”

    张跛子闻声把半掩的大门一敞，头一伸说：“有人啊！”

    这些妇女看都不看他一眼，说：“没看见有人啊!”然后自顾自地朝着院子喊着黑婶，只到黑婶应了腔，出了门，然后她们看着张跛子，拉着黑婶说：“这才是人！”接着就是一串串肆意快活的哄笑！

    这张跛子脸上挂不住啊！只气得小脸象大暑天晒了一晌午头儿的梧桐叶，灰不溜秋地耷下头，回过身去“哐当”一声踢住了大门！渐渐，这样的戏弄越来越多，再加上张跛子是个地道的败家子，不仅懒惰成性还嗜赌如命，常常输了钱有气儿没处撒，开始没事找事，把黑婶的身体当成了他拳下的沙袋场，似乎一日不出手，他的手心就发痒，手指头就欠刮磨，黑婶忍着，默默亦寞寞地做她的活计，度她的日月，虽然那时节她仍然不咋爱说话，但她走路的时候依然昂着头，仿佛脸黑与挨打是别人的事！

    小时候，我在村里看到黑婶，我就会就远远的站着或是躲了，她的脸黑，头发也黑，眼珠更黑，只有牙齿很白，嘴唇是红得透亮那种的，我的童年真的难以接受这三种如此分明的色彩分布和呈现，她的这张脸似乎与老人家讲的鬼故事有关，谁一提到鬼怪，我最先想到的是黑婶的脸，进而她的整个人在我的印象里都有些狰狞，有些恐惧，有些厌弃。

    黑婶救过我的命。我做梦也没有想到，在我落水绝望的那一刻，我最先看到的是她的脸，这件事很直接地颠覆了我以前对她所有的看法和感受，她的那张脸，象极了飘浮在水面的一轮月亮，柔软而美好，她带着太阳的温度落入水中，用温暖给我传递生命.

清姿

黑婶救过我的命。我做梦也没有想到，在我绝望恐惧的那一刻，我最先看到的是她的脸，那张脸，很直接地颠覆了我以前的所有感受，它象极了飘浮在水面的一轮月亮，柔软而美好，她带着太阳的温度落入水中，用温暖给我传递生命。

    家乡有一条清清亮亮的绕村河，自大山深处而来，环村而去，河面时宽时窄，河水长年流淌，积水的河水足有几米深，成为湖。浅水处，仅见几泓细流，手探进去，可触河底，常见小虾小鱼游来游去，颇为自在。地势高的地方水流接不上，遇到干旱，也有干涸的河段。村里人托了河水的福，在河岸边开垦了很多荒地，种植了各种菜蔬，但若遇洪水暴发，肆虐的河流也糟蹋了不少庄稼。所谓利弊，正是得失，虽然如此，这条河在我的记忆里仍然是美好的。

    那一年我六岁，盛夏的中午，刚下过一天一夜的大暴雨，天放睛后，我跟哥哥去河边玩儿，我俩都不会游泳，哥哥偷偷把大人的裤子拿出来，用细绳系紧两条裤腿，再把整条裤子湿透了，然后提着裤腰，在溪水里一上一下地挤压起来，等整条裤子鼓满充盈，这条裤子就成了一个自制的“救生圈”，他把裤子平放到水面，整个人也就趴在了裤子上，顺河漂起来。哥哥把“救生圈”给我套上后，自己也套了一个“救生圈”，在河里漂着很是自在，但不消一刻，裤子里的气体定会尽失，于是哥哥便站在水中再次重做“救生圈”。渐渐，我俩贪玩儿都漂到了湖心深处，那里的水深有两米左右，水越深，浮力越大，哥哥一双手作为浆，借着水流划到下游浅水处等我靠岸，我的双手用不上劲儿，只能顺着水漂，眼看“救生圈”慢慢瘪起来，我一时有些着急，正在这时，哥哥拖着变了调的声音大喊一声：“山洪来了！山洪来了！”我惊恐地过去，他的脸刹时变得惨白，指着远方，两眼发直，竟然大哭起来。

    回过头去，距我不足两百米远的上游，河面无故延宽了几十米，足有一个人高的水面顺河而下，我一慌，身子一斜离开了“救生圈”，一双手紧紧拽着裤腰往下沉，只听得哥哥在岸边大哭起来，我在水里乱扒乱动，一个劲儿地喝水，这时候，只听得“呯”的一声水响，迎面落进来一个人，我看了一眼，小手便抓紧了她，是黑婶！她的脸在水里那么温暖,那么安全，跟母亲有点想象。她揽住我的腰，把我举出水面，等上了岸，她顾不得拍我的背吐水，就一只手抱着我，一只手拉着哥哥朝村头跑，跑出几十米远，刚站稳，洪水就从我们的脚边急流而下。惊魂未定的我伏在黑婶的怀里吐了好些水，看到这湍急的洪水，一时吓得又大哭起来，水面上飘浮许多瓜果蔬菜和断树木头，最可怕是那些牛、羊的尸体，甚至还有的家畜在水里吼叫和挣扎。黑婶捂了我的眼，轻轻地拍着我的背，以低于平常十六度的音调，柔声细语地说,吓死个人吧，俺闺女真是拣了条命啊！我惧怕着，只有紧缩着往她怀里靠，我的这种回应，让她抚慰我的声音愈发柔软温和起来，那音调，似是拧出了很多的水！自此，我一直觉得我有两个妈，一个是我的母亲，一个是黑婶。

    回到家里，我和哥哥被父亲狠狠教训了一顿，哥哥的双手还被父亲用荆条木敲肿了，我没有被揍，不是因为父亲心软怜惜我是个女孩子，而是黑婶护着我，她对我父亲说：“你要敢打她，我就把她养在俺家不送回来了！”那顿打到底没有挨到我身上。

清姿

原来那天，黑婶看天晴了，便去河边洗衣服的，看到远处来了山洪就要离开，结果听到了哥哥的哭声，她扔下一篮子衣服就跑到了河岸，看到我正往水下沉，她想也没想，就跳到了水里，幸好她会游泳，不然，哥哥和我肯定会被洪水卷走。事后得知，这次山洪是我们山村里三十年不遇的大山洪，因为湍急，因为猛大，洪水的破坏性极强，一个镇，十几个自然村，有五个孩子在此次洪水中下落不明。想想有时候，人的这条命，完全不在自己手里，自然随时可以吞噬和收回。长大后，每每回忆至此，每每看到湖泊深涧，我都会额头冒汗、心惊胆颤。

    日子渐渐过去，我跟黑婶愈发亲近起来，我每天都会跑到她家去玩儿，看她喂鸡、绣花、洗衣服，或是跟她到地头，看她锄地、施肥、收庄稼。中间隔一天不去就会觉得少点啥，我成了村里唯一不怕黑婶的孩子，黑婶也很待见我，闲时给我扎小辫，涂胭脂，打扮得象公主一般，她一得空儿，就爱拉拉我的手，亲亲我的脸，她说，我象她女儿一样亲。

    黑婶会摊山东煎饼，大方豪爽不拘小节，每次摊煎饼，都会让邻居尝个鲜儿，这让张跛子颇为恼火，说娶了个败家娘们儿，再不听话，非要给她点厉害瞧瞧，黑婶不在意，依旧干她的活，做她的饭，送她的煎饼，有时候黑婶被张跛子打得鼻青脸肿的，到了人前，脸上勉强挂着点微笑，听母亲说，张跛子打黑婶的时候总是插着门，黑婶没喊过，也不反抗，只抱着头蹲在墙角闷声不吭，倒是张爷爷有时候听到动静，气得挥起拐杖要打死张跛子这个不争气的儿子，在我幼稚单纯的童心世界里，我常常期望着，有一天张跛子突然死了，因为只有他死了，黑婶才不会被打，只是张爷爷的拐杖倒是打折了几根，张跛子还是没有被打死。

    张跛子打黑婶成为家常便饭，黑婶出来没说过，但乡亲们都知道，她这是顾全脸面，终一天，这个女人不但顾全了脸面，还挣得了脸面。

    我入学前夕，有天中午，母亲让我去黑婶家拿绣样，正赶上黑婶生火烙煎饼，她让我等一下，说吃个煎饼再帮我拿，只见黑婶熟练地把豆酱匀摊在煎饼上，并卷了半截大葱递给我，我接过来就往嘴里塞，还没咽下第一口，张跛子趁黑婶不注意，一脚就踢倒了她，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爷还没吃呢，就先给外人吃！你喜欢孩子，自己生个呀，我咋娶了个只吃食不下蛋的贱货！”
   
    话音未落 ，张跛子弯腰拾起一块垫火底儿的青板石，“呯”的一下砸烂了煎饼锅，象是火里扔了一个冲天炮，那些碎铁块跟煤火星儿迸出好远好远，打在我的腿上，疼痛非常，吓得我动也不敢动。张爷爷正好进大门，看到这一幕，气得直哆嗦，举着拐杖便扔了过来，那张跛子一窜三跳躲了过去，回过头嬉笑着说：“老爷子您老了，不中用了，您要打我，也得能追上我呀！”说完就站在那里一幅吊儿郎当的样子，对着张爷爷来回比划，挤眉弄眼。

    黑婶扶着锅台站起来，整理了一下头发，径直朝张跛子走过去。张跛子做出要打架的架势，眉毛一挑，鼻子里不屑地哼了一声，大声说：“你站住，要是敢过来，我就打死你！”

    这时候，张家大院里己经有不少乡亲来劝架，看到黑婶正在靠近张跛子，怕她再吃亏，就上前劝阻，黑婶不理会，走到张跛子跟前说：“我还年轻，能追得上你！也能打得住你！”语罢，张跛子还在发愣，黑婶一巴掌挥过来，张跛子晃了几下，勉强才站稳，右脸立时一道五指山，接着，不等张跛子还手，黑婶一弯腰，拉起张跛子的左腿往上一抬就往屋里扯，张跛子立时失去重心摔倒在地，他杀猪般的嚎叫着，右腿乱蹬乱摆也无剂于事。打个比方，按当时那种情形，张跛子整个人就象冬天山头上一把干蓬蓬的野草，黑婶就是一阵狂风，“忽”的一下，就能把它拦腰给毁折喽！

    张跛子被黑婶拉进屋，进屋后，黑婶绕了一个半圈儿，站在门口，用一只脚“呯”的一声蹬住了门，紧接下来，摔打声、嚎叫声和求救声透过窗户传过来，动静很大，就连张爷爷家里的大黄狗也站在人群中支愣起了两只耳朵，忘了叫唤，直听得我嗓子眼儿发麻，头皮发紧，我只怕是黑婶吃亏，慢慢挪着小步，没有方向感地走走停停，但细听来，一直是张跛子在叫喊，我一下子就安了心，并且还有一种巨大的快意在心中汹涌，瞅瞅周围，乡亲们的脸上，个个儿都是解恨活该的表情，他们迸紧着脸，眉毛头上却挂着无法言说的畅快，他们没有一个人劝，也没有人一个人动，全部立在原地，象是天上突然又蹦出来一个大太阳，张家大院一下子就敞亮起来，这让他们惊异、新奇和开心，只有张爷爷浑身颤抖地不断重复着三个字：给我打！给我打！约摸有十分钟，黑婶手脚利索地走出来，仍旧关上门，大着嗓门说，家丑外扬了，乡亲们都散了吧！我跟着无声的人流往外走，回头见黑婶弯腰拾起拐杖，递到张爷爷的手中，扶他进了屋。

蜜柚

耐读的好文，精彩！

清姿

那一天，绣样没拿成，我倒拿着咬了一口的煎饼，象受惊的小鹿一样回到了家，我告诉了母亲张跛子挨打的经过，母亲说，这个黑婶泼辣得很呢，敢跟自己的男人动手，这在咱村可是破天荒第一例啊！最后还补充了一句：“咋不打死这个张跛子，打得好！”

    后来母亲曾问过黑婶，为啥当着那么多人不给自己男人面子？黑婶说，他打我，关起门打，死活都认了，但是在人前打，还作践长辈，这怎么能行？我和公公也是要脸面的，既然这个男人不要脸，我也不必给他脸了，我又不是打不过他！

    黑婶说得很对，她又不是打不过他！张跛子挨过打后，心里脸上挂不住，着实在家里躺了半月才下得了床，出门见人，见墙挨墙，见树靠树，低着头走路走了好长时间，见面跟谁打招呼，再不眦牙裂嘴地没个正形，也不知道黑婶是怎么理料的，黑婶这一打，把张跛子给打出正形来了！母亲说，是妖怪就得打，打得轻了还不中，不打个七十二回，谁知道孙悟空他原来是只猴？！

    张跛子没事不再窝旮旯角落儿里对着空气喷烟雾，也不躲在屋里防晒捂脸了！他开始主动跟着黑婶下地干活，不能干多，少干一些也开始象个劳动力！他吃完饭知道送个碗，水缸空了也知道担个水啥的，农闲的时候也做些力所能及的零工，再没敢给张爷爷顶一句嘴，回家也知道给张爷爷提些爱吃的点心了。时间一长，乡邻们与他在村里撞了面，也会客气的给他打招呼，问问收成，说说笑话。张跛子受到别人主动应承，确实有点受惊，笑声里带着颤音儿，脊梁骨挺直了很多，走路都有些颠颠儿的。

    黑婶就象张家的一面旗杆，立着地，扎着根，张跛子这面旗飘向哪方，总是靠着旗杆。

    张跛子曾扬言戒赌，村里爷们媳妇捂嘴偷笑了好几回，都觉得张跛子只是过过嘴瘾，说说罢了，没想到，张跛子定了主意下了狠心，愣是坚持了半年有余没有去赌。村子里有个嗜赌的二流子觉得张跛子不赌，是没有到牌场上，到了牌场，手指头一摸牌，戒赌的话就破了。有看笑话的人就撺掇：那不如把张跛子喊去试试。这个赌徒拍着胸口说：试试就试试！

    话赶话赶到这儿，这个赌徒觉得不试就失了面子。于是他叫上几个二流子一起进了张跛子的家门，黑婶看到他们几个人，没有说一句话，背着锄头就出去了，张跛子也背了一把锄头准备出门，却被二流子们拦住，张跛子急得不得了说：“俺媳妇还等着俺下地呢！俺不能让她一人在地里晒日头儿......”

战神2606

新年拜读新篇章。

清姿

那些二流子的笑声漫过了他的话语，他们嚣叫着：“咱家咱说了算！怕她个外地的？娘们就得揍，不揍会老实干活？”

    张跛子张着嘴要说话，他们几个人推搡着说：“行了，行了，象个男人不？”他们涎着脸皮不由分说要拉着他走，张跛子腿脚不好，被几个大男人三推两拉的架到了麻将桌旁，张跛子一看拗不过，只木木坐着，一双手插兜儿里就是不掏出来，他们以为张跛子肯定熬不了一会儿就会再次上手，谁知道这张跛子好耐性，人家说啥难听动气的话，他就是不接话，这样大眼瞪着小眼僵持了一上午，愣是牌没沾手，急得几个二流子直骂娘，只好乖乖地放了张跛子回来。张跛子自此后再没有赌过。

    有好事者对张跛子的转变很好奇，就找了个由头请张跛子吃酒，灌醉了才问出实情。原来黑婶那次打了张跛子后，啥话没有，直接发出最后通牒，就是张跛子学好就继续过，不学好就离婚，期限是半年！张跛子没想到黑婶在那个年月竟敢提出这样的条件！这让他吃了一大惊，他心里怕啊，好不容易娶个这么好的媳妇，他咋舍得放手呢！于是他自觉主动地，全面配合地就转变成了另外一个人。看来人好人坏，每个人心里的这杆秤不会偏，张跛子心里明镜似的，他可不会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没过多久，张爷爷中风病重，黑婶两口子衣不解带守在床前，张爷爷去世的时候，拉着黑婶的手，久久不能咽气，说他托了黑婶的福才能活到现在啊，只是没看到张家的根苗，死不瞑目啊！黑婶安慰说，爹，您就放心去吧，明年这个时候，包准让您看到孙子，到时候，我抱着您孙子给您烧纸报喜！张爷爷听了儿媳妇这句话，竟然“呵呵”笑出了声，笑了一半，笑声搁在喉咙里，那半截儿笑再也没能笑出来，张爷爷笑罢人也就去了！黑婶哭起来，本来嗓门就大，这样张嘴一嚎啕，传出几里远去！张跛子哭着没敢多耽搁，穿了孝衣，就去请乡亲帮忙料理父亲的丧事，谁知刚出大门，附近帮忙的乡亲们带着大肉、鸡蛋和米菜都来了，这个说，老远就听到哭声了，肯定是家里有事，过来搭把手，能帮多大忙帮多大忙！那个说，以前老吃黑婶的煎饼，现在黑婶家有事，说啥我也得来出把力！本来以为要跪请乡邻帮忙的张跛子，听了这话，竟然跪在地上哭着起不来了！

    母亲也在乡亲们的行列中，她说，张家本就香火不旺，但张爷爷的送葬队伍排出好长，很多乡邻都是为着这么一个好媳妇自动列入送葬的队伍中，他们不为别的，只为了黑婶，这个女人不容易！

czlaoxie

写的好,学习,还感动,继续

爱吃的小猪

亲情不能等，父母的岁月不能等，珍惜跟亲人的每一分每一秒吧。几个月来一直奔波于北京和石家庄，很累很累，但一想到两边都是我最最至亲至爱的人，我只是想让他们感受到我对他们的爱，以前自己丢不下的游玩、爬山，徒步我都可以丢下不要，只愿能多陪在他们身边一会。只是半年的时间，父母在我眼里变的老去了很多，看到这些总是会心疼落泪。珍惜吧！我只是不想让自己在以后的岁月里回想起来后悔！

清姿

一年后，黑婶果真生了孩子，还是一对龙凤胎，更是乐坏了张跛子，逢人就吹自家祖宗显了灵了，夸自己媳妇娶得好，乡亲们就取笑他：当年你媳妇打得疼不疼?张跛子咧嘴一笑说：“打是亲，骂是爱嘛！”后来我与母亲闲聊才得知，黑婶进了张家，也不是太情愿的，结婚后，常年挨打，她就给自己留了一条后路，就是瞒着张家人偷偷地去医院上了环。张跛子那次挨打后，改变了不少，对她开始关心爱护，知冷知热，黑婶生病的时候，还做了饭端到她的床前，一勺一勺地喂到嘴里，这让黑婶十分感动，再加上她对张爷爷的承诺，思来想去，黑婶觉得自己的年纪也不小了，就决定要个孩子，没想到这一生下来，竟是一对龙凤胎，张跛子随即为子女起名：男叫张龙，女叫张凤。

    孩子降生后，这个家庭的担子重起来，黑婶夫妻俩除了在地里刨食，没有别的收入，两人一合计就开始在荒山上搭个避风挡雨的草棚，放炸药砸青石卖钱。后山石头太多，象老天爷扔下来的一盘散棋子，一块挨着一块儿，杂乱无章地挤在一起，成为名副其实的石头山，这些石块周围只生一些杂草，连树都无法正常生长，遇到暴风雨天气，还常常有石流滑坡，砸伤山下的行人，所以有些老百姓去后山上砸石运石卖石，地方gov-ern-ment也就挣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运出一些山石，给山坡腾出些土地来，才能更好的植树造林！

    所以在我上学的路上经常看到这样的情景：吃完了饭，一大帮爷们有推车拿炸药的，有拿铁锤钢锨的，备足了家什往山里进，虽是集体出动，但也是各自干各自的，不管是谁，放了炸药后会招呼一声，大家都跑出百米外，等着“轰”的一声响过，炸过的青石就会碎小很多，小块儿的就搬放在推车里，大块儿的就用铁锤砸，砸小了再搬到推车里，等推车满了，就把一车的碎青石推倒在公路边，等着输运青石的大卡车来收，到时候还要人工装车，只要装上了车，就会收到钱。能见到现钱，且是出力不出本的买卖，村里很多无生计的剩余壮劳力都涌到了后山。

    后山成了聚宝盆，突然有了生命力，一时沸腾起来，叮叮当当好不热闹，遇到星期天，我也会跑到山上看稀罕，或是拽点花草闻闻，追追哪只蝴蝶，或是帮黑婶照看一下孩子，给张龙张凤喂喂水，逗他们笑笑。人们都干得热火朝天，在自然造化的眷顾下挣点现钱，可算得上是天大的恩赐了。顺山望去，一溜儿的灰蓝黑人群中有一抹女人的色彩，不用说，那就是黑婶！她是唯一抡铁锤砸石块的女人，而她的丈夫张跛子，也是唯一只放放炸药，拣拣石块的男人，两个孩子在草棚里躺着，从小就开始听山间“咚、咚”的砸石声，甚至哭闹起来的声音也如砸石般有节奏，有时候真不知道是铁锤跟着哭声的调子顿挫，还是哭声随着铁锤的落声起伏，这两种声音交替相错，时高时高，象嘹亮在大山深处的一首高歌亢曲，随风飘上睛空，追上云彩，散在远方。

    黑婶干一会儿活就跑过去给孩子们喂一会儿奶，张跛子干一会儿活就摸着瘸腿歇上老半天，如果放在过去，村里肯定有很多人说张跛子的风凉话，但是自从张跛子有了孩子，他的腿虽不好，但也卖了老劲了，周围的人自然会生出几分尊重来，这几分尊重让张跛子的头抬得更象个爷们了，好在张跛子心疼媳妇，包揽了做饭家务的活计，这样，黑婶有了喘口气的机会就可以好好休息一下，这样艰难地过了几年，日子渐渐好转，张龙张凤也慢慢地长大了。

    那个时候，家乡的小煤矿多如雨后春笋，煤井里流出来的水汇入村里的河水，不知怎地慢慢变黑了，浇菜的水深淀后，地里一层细煤，长出的青菜上面扑着一层煤，豆角茄子更不用说，摘了泡盆里，直接先浮起一层煤灰，出门得带着口罩，回家摘了口罩一看，上面也是一层细煤。小河的水一天比一天黑，河底的石头也渐渐被淤泥掩盖，河床高了，乡亲们在河岸种了很多杨柳，风一过，这些杨柳的身上也全是煤，下雨不敢站树下，顺着叶子滴嗒下来的是煤雨啊！有时候黑婶就开玩笑说，我脸黑也没啥，你们出去转一圈不洗脸跟我也差不多！即使这样，乡亲们的心底一天倒比一天乐呵了，煤黑不怕，煤不黑还是还是煤吗？关键煤是啥？煤是钱啊！

敬怀瑾

很仔细的阅读完，坐个14楼的沙发
为了清姿这么耐读的文章，少睡会儿值

期待后续~~

楼台听风雨

美女赶紧更新啊

驴行青藏

清姿

于是砸青石的人们更卖劲的在山上砸，顶着满头的白石灰子，挖煤的人们更卖劲的在地井里挖，流着一脸的黑汗水。这些都是上天给予人类最好的馈赠啊，贫穷的山村要迎来一个崭新的时代了！

    等到张龙张凤上了学，我己经去镇上高中住校读书了，大家伙儿的日子都好过了很多。每周回家路过他们大门口，我会进门给黑婶问声好，顺便看看有没有要干的活儿，黑婶总让我歇着，拉着我左看右看，用她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摸着我的脸，说我瘦了或是胖了，并可着嗓门说，我去看她，她就很开心了！在这个时刻，幸福在她的眼角含蓄地跳跃起来，象弯了两轮眯起了眼的月亮，闪烁而晶亮。

    张龙张凤姐弟俩跟别的孩子不太一样，他们俩性格极相似，不咋爱说话，见人抿起一丝浅笑就算招呼过了，他们吃饭的时候桌前一本书，睡觉的时候枕前一本书，天天闷着头一个劲儿的读书、做作业和练习模拟试卷，别的孩子都在嬉耍玩闹，他们站在一边，也融不进去，让他俩去掏个鸟蛋，摸个螃蟹更是比背篇古文都难！就象一群水鸭里多了两只白天鹅，白天鹅觉得水鸭们不够矜持太野性，水鸭们更嫌白天鹅矫情妨碍事儿，他们早早地就把自己的兴趣和探索放在了书海之中，在农村，这叫懂事，这叫有出息，这叫祖坟积德！只喜得张跛子瘸着一条腿，一走一拐得有滋有味儿的。就连村里有些父母教育孩子百口一词都是：你要是赶上张龙张凤一半用功，咱家的坟头算是冒了青烟了！黑婶说再苦不能苦孩子，她经常去我家借一些小学和初中的作文书或是书刊，实在不够孩子们看，她就开始买书，黑婶为孩子们买书从不吝啬，黑婶说，咋着也要对着住这俩孩子的名字啊!

    张龙张凤长得齐整，眉目之间象极了黑婶，只不过，他们的身板比起黑婶还是稍嫌瘦弱。逢农忙，学校放了假，让孩子们到大自然中体验一下劳作的辛苦，帮助父母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农活，很多孩子都下了地，黑婶却连添个锅，烧个灶，择把菜，剥个蒜啥的，都不使唤他们，黑婶的意思是让他们有更多的时间读书，他们夫妻俩白天去山上忙活，晚上趁着月光趟着露水收庄稼，累个半死，逢人说话还是笑呵呵的。

    村里人看不过去，隔院的大妈好心说了一两句让孩子磨练磨练的话，怕孩子太娇气了对身体不好。张跛子就头一仰，抬高了下巴说：“俺家孩子，天生翻书本的手，就得细皮嫩肉,哪能干这活！”黑婶听了倒是若有所思，就给孩子们安排些轻活儿，可是这俩孩子在地里还真不是那么回事，不是割麦镰刀挥得太快割了手，就是被麦秸茬给扎了脚，看着捂不住血口的俩孩子，黑婶和张跛子是又心疼又后悔，算了，还是回家看书去吧！也只有张龙张凤在这种状况下还能平心静气地看下去书，全村很多孩子看他俩的眼光明显有点不一样，张龙和张凤更是看也不看他们一眼，仿佛周围的一切都是随时可撤掉的布景，什么焦麦炸豆，什么犁地施肥，他们的眼中，只有学习、考试和成绩。在我看来，除却这些，就连张跛子和黑婶也在他们的目光之外。

    日月渐长。不断有四川、安徽的外地人来村子里打工，他们初来乍到，原来只是拣了村人弃掉的窑洞过活，眼看没有本地人撑腰难以长久立足，便大部分都投靠煤窑主去了。有些村民开始找外乡人砸石运石，用白石灰在山上那么一撒拉，山头就被包起来了！山里有了外乡人的脸空，特别是山上的青石被忽喇喇包围起来了干，这让很多村里人有些着急，着急这出力的钱都让外人给挣了去，着急若一天没了煤没了石头，这可怎么过？于是拉帮结派，挑衅斗殴的事件渐渐多了起来，说到底，打来斗去，无非为争个“利”字！

    由于长年挖煤引水，不少农田开始塌方，地下水己经断流，山里流出来的泉水更是所剩无几，遇到天知人意的年头，小河水还能续上，遇到干早年，河床龟裂如烤，别说菜己绝迹，河岸的杨柳更是死了好大一片，村里没了水，就少了很多灵气，就象村里有了钱，就多了无法言明的生机一样。在那些年，逢植树节，村里号召上山植树，没有一个人上山，过了植树节，劳力们个个儿都上了山。也是，植啥树啊，种上了也保不住苗，一是山上断流浇水难，二是一个炸药点着了，石屑乱飞就要了树苗的命，那不是瞎忙活嘛！后山的青石己经被拉去了一多半，林子还没有植上，一眼望去，光秃秃的，象被剥了皮的大树，满眼荒凉。

    这种荒凉延续没多久，小煤窑和矿山由于没有相应的保护措施和管理制度，接连出了几条人命，地gov-ern-ment非常重视，下了严令，禁止小煤窑开采，严禁进山私自买卖矿石，违者依法论处！各项禁止措施下达后，外乡人收拾收拾包裹都散了，矿井山头全都平静下来，象热闹了一整天的白昼，耐着性子候到黄昏，睡着睡不着的，星星反正是挂上了！

    村里倒热闹起来，随处可见聚集在一起的闲散人群，有没事打麻将的、扎堆侃大山的，有吃了睡，睡了吃，俩月不见，吃成个胖子的！有愁得吃不下去饭，整天为断了生计失眠找寻医找方的。还有谁家厉害媳妇哭闹着男人挣不来钱，摔锅砸盆的，或者反过来，哪户当家丈夫断了收入，打女人出气从村头打到村尾的。挣钱，成了大家迫切一致的愿望，煤井在地下看不到希望，后山的剩余青石，成了村里唯一的财脉，人们的眼睛望到后山，就眼眶张大，眼光发红，而只要把目光落向山村，则眼睑下垂，毫无生气。钱，在那个年月，己经深刻融进乡情，或者说乡情里有了这一丝钱味儿，确实也应该少不了这个味儿，但细细嚼来，这还真不是个味儿！

[ 本帖最后由 清姿 于 2013-3-22 11:19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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