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山的雪在艳阳的照耀下渐渐融化,或汇成淙淙溪流,或渗入地底尘沙,然而,无一例外地都成为了我们前进的阻力和陷阱,找路越来越艰难,我们只能保持一定的安全距离,等待头车探路的消息。
大雪融化后,柔软的泥沙危机重重,头车一再陷落。好在胖哥和老陈一直小心谨慎,总是浅陷即止,并且一律放弃挣扎只等绞盘往后拖。从经验来看,越是挣扎陷得越深救援越难。虽然再也没有出现如上午般令人崩溃的大险情,然而,一再陷车对人的精神犹如凌迟般的折磨,陷入泥泽是一种痛苦,更痛苦的是你不知道下一次又会陷在哪里,真正的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小憩的时候开了个小会,回顾了这两天遭遇的种种问题,也总结了一些行车和救援的经验,最主要的是调整了一下大家的心理状态。堪比蜗牛的行进速度和反反复复的陷车如惊涛巨浪般一刻不停地打击着我们的自信心,虽然没有崩溃,但也接近萎顿。因为在处理陷车时已经有人开始抱怨头车盲目冒进,然而,在这种冰雪初融的盐碱滩上找路,任何人都不可能保证百分之百正确,此时如果不调节好大家的心态,再遇到更大的灾难时将会对团队凝聚力产生致命的打击。几天来历尽险阻,我们都知道,面对无情的大自然,没有非凡的自信心和超强的凝聚力,休想全身而退。好在兄弟同心,三言两语之间已经把意见高度统一:惟胖哥的头车马首是瞻。
大雪覆盖之下,河道里基本都有一层冰,我们很轻易地就通过几条大冲沟向山间挺进,在即将接近山坡的时候,一个巨大的漫滩横亘在我们面前,薄雪之下的浮土非常松软,非低四不能起步。穿过漫滩向东是我们的必经之路,安全起见,后面四车停在滩边等待,胖哥和老陈向滩中探索,快半个小时了,依然没有找到一条合适的路。
亨道有些急了,说:有很多车辙,我们为什么不顺了车辙走呢?
胖哥气喘吁吁地说:我知道有很多车辙,但沿车辙根本无法通过,我们正在找路,你能不能不要干扰?
亨道立刻从善如流:OK。
听到胖哥的声音,我很有些疑惑:记得X8的方向是带助力的,很轻,一个手指头都能操控,虽然在软沙中东奔西突有些辛苦,但累的应该是发动机,胖哥何至于气喘吁吁呢?就算胖哥是在不断地问候沙地的母亲,那也只是口头上的,难道他为了名副其实还在问候的同时兼打飞机?可老陈还在旁边呢!想不通,实在想不通!
难道是……
不敢想了。
藏域又忍不住了,超车到天毅的前面去观察胖哥的行迹。
胖哥和天毅对比了紫衣侠的航迹,就在左边离我们一百米左右的地方,那里却是无法靠近的软泥。
老在凶险的河边走,胖哥终于还是失了身,藏域去得恰是时候,从后面一拖,胖哥脱困。
每每遭遇到困难的时候,我就想:困难再大也无非是一座山,咬牙翻过去了就轻松了。老天一般也正是这么安排的,它总会善解人意地留下一些缓冲空间,让人即时享受一下征服的快感然后再积聚下一次冲锋的勇气。然而,今天,老天却没有按常理出牌,过了大漫滩后是一座连绵一两公里的潜艇状乱石山,我们一冲过漫滩就到了它的艇首陡坡位置,并且必须绕过艇首再顺了艇身向深山处推进。这艘潜艇简直就是一个被炮火轰击了无数次后的乱石堆,坡度陡直,流石破碎,松土如糕,胖哥刚绕过去就在电台里大喊:山梁很陡,土很松,冰山和藏域要考虑直接翻越山梁或顺着山脊走,但山脊侧倾也非常大,侧滑非常严重,非常凶险!
“哇……哇……胖哥你给我留的位置!”
电台里忽然传来天毅张惶的惊呼声和急促的喘息声,天毅一向沉稳有余处变不惊,怎么会发出这种声音呢?
爬上了山问天毅,原来胖哥转过艇首后停下来查看地形,天毅本来一直与他保持着300米左右的距离,这时以极速向乱土坡发起冲锋,在视线被山挡住的情况下,一冲上坡就和胖哥追了个首尾相接,只差0.01公分,天毅就亲上胖哥的肥屁股了,难怪天毅会怪叫连连。后来在天毅的录像里看到这节,依然心跳加速,恍若失重,太悬了。
“天毅,你在这里等他们,我继续往前探路。”
胖哥对天毅的亲密接触意图浑然不觉,撂下一句话后扬长而去。
藏域率先向坡顶强突,只见他四轮飞转,挠得沙石乱飞、烟尘滚滚,左右一连几扭,藏域消失在了坡顶。我静等在坡下,听到天毅叫藏域往前挪挪给我留点位置,可以想象上面的空间十分有限。几分钟后,藏域在上面给我指引方向,我直接挂了低四一档,油门一轰,强行向坡顶冲锋。冲到山顶,藏域的旁边堪堪只有一个车的位置可以停靠,下了车游目四顾,胖哥早没有影子,惟余半坡上两条深槽曲里拐弯地伸向远方,胖哥留下的痕迹呢?难道就是这两条深槽?不可能吧,两条槽深及半轮,上下高差几有两尺,如此倾斜度车随时都有翻身的可能。
先行爬坡转过了艇首的天毅和亨道也停在半山腰,左看右看,不敢走了,是的,任谁来看这条路都太凶险了,简直与自杀无二。
胖哥的胆子太大了,旁人根本无法效仿。
我们还在查看地形,胖哥的声音传来:想办法从山脊翻过来,千万不要走我刚才走的这条线路……,陷车……
显然,胖哥是陷进去了又自行脱困的,这样的地方如果陷了车怎么救援?
拖?自身都难保怎么拖,更何况根本没有办法靠近!
挖?如此倾斜,车停着都摇摇欲坠,稍有异动即有可能翻覆,谁敢去挖!
不敢想,实在不敢想。
胖哥探的路不能走,只能另辟蹊径了。
藏域问如果返回坡下直接顺着山底左边能否通过,胖哥否决了,因为中间一段倾斜太大,建议走山脊,但藏域踏勘后认为山脊太陡也不安全。我们四人一番商议,决定下到右侧坡底,冲过坡底夹沟,向旁边的另一处缓坡突破。但夹沟里的软土非常厚,极有可能是一个大陷坑,不过陷了总比翻了好吧!
向胖哥通报情况,胖哥却失去了联系,估计是下到深沟里去了。
天毅自告奋勇打头阵。
正准备发车,亨道发现车门锁住了,来不及研究亨道的门,天毅拉起了转速怒吼着向夹沟冲去。
烟尘大起,碎石纷飞,天毅的屁股被颠得跳起老高,藏域一再地呼叫:慢、慢、慢,天毅,不要着急,不要着急……
刚下去的这段坡倾斜厉害,我们真怕天毅的车颠得失去平衡。
引擎的高速轰鸣中,传来天毅气吼吼地声音:我知道了,我知道了……那会儿不着急就陷车了!
从声音里听得出天毅的紧张,也感受得到天毅的兴奋,看着他一骑绝尘毫不迟疑地犁过几百米软土层一鼓作气冲上夹沟对面坡顶,我们都知道,天毅已不再是刚上川藏线时自称的越野菜鸟了,在遇到这种极限路况时,他已经知道怎么把车的能力发挥到极致。
小时候看画报,有篇小说叫《雅典的泰门》,据说是莎士比亚的最后一部悲剧,里面说泰门开起车来就象用自己的脚走路。那个时候我见过的车只有南京嘎斯和北京212,但也仅仅是见过,从来也没有摸过。看到雅典的泰门时我就想,开这么大一个铁家伙怎么会象自己的脚走路呢?现在看来,这其实是开车的一种至高境界,所谓如心使臂,如臂使指是也!
天毅成功到达了预计的位置,但传回的信息却有些令人沮丧:我这里过不去,必须绕回到胖哥的轨迹走!
此时,胖哥的声音也来了,他和老陈已经穿过第二条冲沟爬上了另一座山头,但一直没有看见我们。胖哥说,我们不必跟着他的轨迹走,他绕过的艇尾山头右侧倾斜很大,在快到艇尾的位置直接翻过山脊从左侧下到冲沟就可以顺利通过了,冲沟里有水,但碎石底很坚实。
路线已经非常清楚,我们却无法前进。亨道下车查看地形的时候随手关门,车自动上锁了,亨道急得抓耳挠腮,对着车门又拉又拍,然而,他的爱车却自顾自地哼哼着,根本不理他。看着一向伟岸潇洒淡定自如的亨道如此的焦急和无助,所谓感同身受,心头不禁有股莫名的伤。
本来山路崎岖,大家都在高度紧张之中,好不容易找到一条通途,却因自己的疏忽扰乱了整个队伍的行程,尤其是对士气的影响更难弥补,这种事情放在谁的身上也不会好受。
亨道仿佛一头崽子被关在了笼子里的老狼,围着车万分焦躁地转来转去,口里哼哼叽叽念念有词,有心疼,有埋怨,有咒骂……
我和藏域连忙下了车过去看有没有什么办法解决问题,在这种地方,要么静下心来拿钢丝掏,要么破窗,然而钢丝在哪里呢?忽然想起在阿里时曾经专门说起过备用钥匙的事,问亨道有没有备用钥匙,亨道恍然大悟,一拍大头说:人一急就糊涂了,备用钥匙在老陈那里,快呼叫老陈。原来,那天说起备用钥匙的保管方法时他就担心两把放在一起会有问题,才专门拿了一把给了老陈。
老陈跟着胖哥的头车已经跑到了两个山头之外,天毅在电台里叫老陈送亨道的钥匙过来,胖哥一听就火了:他刚才下车干什么呢!
天毅忙说:胖哥,别说了,事情已经发生了,让老陈拿钥匙渡河过来,我在河对面。
我和藏域静静地等待。老陈跋山涉水把钥匙送到向他迎去的亨道手里,几公里的软土步行,折腾得两个老汉几欲崩溃。
亨道一步一挨地走回来了,尽管气喘如牛、脸色惨白,眼光里却闪耀着孩童般的羞涩和兴奋。
亨道的车门顺利打开,按既定的路线,我一马当先翻上山梁,半道还捎上了老陈,又一股作气涉水爬上了对岸平坡,我在岸边观察,藏域,天毅,亨道顺次都上了山。
在指挥天毅的时候出了点小状况,天毅在即将下河的时候偏离了轨迹,我一时神经错乱左右不分,把向右说成了向左,差点让天毅误入歧途,幸亏藏域即时纠正。
“加速,加速,河边有深沟,小心一点!”藏域站在坡上指挥天毅过河。
“与藏域汇合了没有?”因为看不见我们,等候在遥远山坡上的胖哥再次发来亲切问候。
“指挥我们,别人别说话!”即将过河的天毅一声大吼打断了胖哥的询问。
每到关键时刻,天毅的吼叫总是带着短促而铿锵的颤音,也不知是激动还是紧张,总之,令人闻之生警,立刻兴奋。
“我刚才在河边,保持匀速就过来了。”亨道不紧不慢的声音在电台里响起,看来,他也从刚才锁门的阴影里走了出来。
老天爷安排的缓冲带终于来了,晴朗的天空、平稳的轰鸣、飞快的速度、悠长的缓坡,行云流水般的畅快把积郁了一个上午的烦闷刹时扫荡。
胖哥说:“从我的旁边通过啊,我要拍你们。他妈的,这完全是胜利大逃亡的感觉。”
远远的山坡上,胖哥已经预先调了头打开行车记录仪等候多时,他要专门拍我们冲出重围的雄姿英发模样。
天毅最先到达胖哥身边,其次是亨道。
“加油,加油,别闪!”
胖哥的话音未落,亨道的车陷了,一条两三米宽的雪融泥沙带,四驱自救,未成功,低四自救,还是未成功。
亨道非常沮丧:哎呀,没想到,这么窄一点……
藏域在后面把亨道拖了出去,亨道低四再次冲锋,过了,藏域却又遇到了麻烦。前面几台车的折腾已经把冰雪搅得融化,藏域的重车没冲过去,后轮被吸在了泥里。
我的车比藏域更重,只能重新找路。右侧是一条浅沟,正是融雪的汇集处,肯定不用想;左侧一片白碱滩望不到头,用脚一踩处处稀烂。一看这情势,对胖哥的崇敬油然而生,他的眼光太毒了,选择的刚好是方圆几百米内的惟一安全位置,真正乃所谓的 “走自己的路吧,让别人无路可走!”。
我又往左侧漫坡上走了两三百米,终于发现了一条土质稍微干爽一点的曲线可以到达坡上,只是迂回了差不多五六百米,也顾不得了,低四,倒车,加油,三档速度提到极致,一口气冲到了胖哥的车旁边。
此时,天毅已经调头并抬出了快插式绞盘准备拖藏域,亨道在天毅的后面打了锚点。
藏域成功脱困,看天毅倒车,无意抬头,发现几公里外独尖锋那根刺赫然在目,不过已经因为遥远而模糊,朗朗乾坤之下,再也感觉不到它的阴森和诡异了。
我们终于逃出了幽灵的魔掌,我们必将修成正果!
胖哥一声欢快的长吼:“头车继续探路!”
夕阳西下时分,我们来到了一个大雪坡。等待冲坡的时候,看见旁边雪峰金光闪耀、白云悠悠,心中忽铮然一响,仿佛树下瑶琴丝弦被偶然飘坠的落叶飞花触动,余音袅袅动心旌。好想打个电话,听听万里之外亲人的声音。
[ 本帖最后由 冰山老夫子 于 2013-11-14 23:23 编辑 ] |